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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子夜-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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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吴老三!徐曼丽搅上了他,真讨厌!”

赵伯韬眼看着尚仲礼轻声说,很焦灼地在沙发臂上拍了一掌。“吴老三?”刘玉英也知道是谁了。那是她当真见过的。并且她又记起公公陆匡时近来有一次讲起过吴老三的什么党派,而韩孟翔也漏出过一句:老赵跟老吴翻了脸。她心里一乐,几乎笑出声来。她这临时诌起来的谎居然合式,她心里更加有把握了。她决定把她这弥天大谎再推进一些。她有说谎的胆量!

“我早就料到有这一着,所以我上次劝你耐心笼络曼丽。”

尚仲礼也轻声说,慢慢地捋着胡子,又打量了刘玉英一眼。赵伯韬转过脸来,又冷冷地问道:

“他们还说什么呢?”

“有些话我听去不大懂,也就忘记了,光景是谈论交易所里的市面。不过我又听得了一个‘枪’字,——嗳,就好像是说某人该吃手枪,我还看见那男子虎起了脸儿做手势——”

刘玉英把想好的谎话先说了一部分,心里很得意;却不料赵伯韬忽然仰脸大笑起来,尚仲礼也眯细了老眼望着刘玉英摇头。这是不相信么?刘玉英心又一跳。赵伯韬笑声住了,就是一脸的严肃,霍地站起来,在刘玉英肩头猛拍一记,大声说道:

“你倒真有良心!我们不要听了!那边有一个人,你是认识的,你去陪她一会儿罢!”

说着,赵伯韬指了一下左首的一扇门,就抓住了刘玉英的臂膊,一直推她进去,又把门关上。

这是一间精雅的卧室,有一对落地长窗,窗外是月台。一张大床占着房间的中央,一头朝窗,一头朝着墙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脸向内,只穿了一身白绸的睡衣。刘玉英看着,站在那里发怔。从老赵突然大笑起,直到强迫她进这房间,一连串奇怪的事情,究竟主吉主凶,她急切间可真辨解不来!她侧耳细听外房他们两个。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在那门上的钥匙孔中偷看了一眼;尚老头子捋着胡子,老赵抽雪茄。

通到月台去的落地长窗有一扇开着,风像发疟疾似的紧一阵松一阵吹来。床上那女人的宽大的睡衣,时时被吹鼓起来,像一张半透明的软壳;那新烫的一头长发也在枕边飘拂。然而那女人依旧睡得很熟,刘玉英定了定神,蹑着脚尖走到床头去一看时,几乎失声惊喊起来。那不是别人,却是好朋友冯眉卿!原来是这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害她刘玉英在大华空守了一夜!虽则刘玉英往常是这么想的:只要照旧捞得到钱,老赵有一万个姘头,也和她刘玉英不相干。可是现在她心里总不免酸溜溜,很想把冯眉卿叫醒来,问她是什么道理;——恰在这时候,冯眉卿醒了。她揉着眼睛,翻了个身,懒懒地把她的一双腿竖起来。她让她的睡衣滑落到腰部,毫无羞耻地裸露了她的大腿。

刘玉英暗笑着,一闪身,就躲在那窗外的月台上了。她本想和冯眉卿开一个玩笑,也算是小小的报复,可是忽然有几句话飘进了她的耳朵,是赵伯韬的声音:

“你这话很对!他们讲的什么枪,一定是指那批军火。丢那妈!那一天很不巧,徐曼丽赖在我那里还没走,那茄门人就来了。是我一时疏忽,没有想到徐曼丽懂得几句英国话。

……”

“本来女人是祸水。你也忒爱玩了,眼前又有两个!”

这是尚老头子的声音。刘玉英听了,就在心里骂他“老不死!杀千刀!”接着她就听得赵伯韬大笑。

“光景那茄门人也靠不住。许是他两面讨巧。收了我们五万元运动费,却又去吴荪甫他们那里放口风。”

“丢那妈!可是,仲老,那五万元倒不怕;我们有法子挖回来。我们的信用顶要紧!这一件事如果失败,将来旁的事就不能够叫人家相信了!我们总得想办法不让那批军火落到他们手里!”

“仍旧找原经手人办交涉,怎样?……”

忽然那靠近月台的法国梧桐树簌簌地一阵响,就扰乱了那边两位的谈话声浪。这半晌来颇见缓和的风陡地又转劲了。刘玉英刚好是脸朝东,那劈面风吹的她睁不开眼睛。砰!月台上那扇落地长窗自己关上。刘玉英吃了一惊。立即那长窗又自己引开了,刘玉英看见冯眉卿翘起了头,睁大着惊异的眼睛。两个人的眼光接触了一下就又分开,冯眉卿的脸红了,刘玉英却微笑地咬着嘴唇。

“你怎么也来了呢?玉英!”

冯眉卿不好意思地说着,就爬下床来,抖一抖身上的睡衣。她跑到月台上来了。风戏弄她的宽大的睡衣,一会儿吹胖了,一会儿又倒卷起来,露出她的肥白屁股。刘玉英吃吃地笑着说:

“眉!下边马路上有人看你!”

“大块头呢?——嗳,讨厌的风!天要下雨。玉英,你到过我家里没有?你怎么来的?”

冯眉卿一手掖住了她那睡衣,夹七夹八地乱说,眼光只往刘玉英脸上溜。这眼光是复杂的:憎厌,惊疑,羞愧,醋意,什么都有。但是刘玉英什么都不介意。她一心只在偷听那边两个人的谈话。刚才她无意中拾来的那几句,引起了她的好奇,并且使她猛省到为什么老赵不敢不睬徐曼丽。

“真是讨厌的风!”

刘玉英皱着眉尖,似乎对自己说,并没回答冯眉卿那一连串的问句;她尖起了耳朵再听,然而只能捉到模糊的几个字,拚凑不成意义。风搅乱了一切声响,风也许把那边两位的谈话吹到了别处去!刘玉英失望地叹一口气。

“玉英,你跟谁生气呀?我可没有得罪你——”

冯眉卿再也耐不住了,脸色发青,眼光像会把人钉死。这是刘玉英料不到的,火辣辣一团热气也就从她心里冒起来,冲到了耳根。但是一转念,她就自己捺住性子,温柔地挽住了冯眉卿的手,笑了笑说道:

“啧,啧!才几天不见,你已经换了一个人了,气派也大得多了!你跟从前不同了,谁也瞧得出来。今天我是来跟你贺喜的,怎么敢生气呀!”

冯眉卿听到最后两句,脸上就飞起了一片红;她忽然一跳,用力挣脱了手,半句话也没有,转身跑进房里,就扑在床上了。刘玉英快意地微笑着,正也想进房里去,猛可地赵伯韬的声音又来了,很响很急,充满着乐观和自信的强烈调子:

“瞧着罢,吴荪甫拉的场面愈大,困难就愈多!中国人办工业没有外国人帮助都是虎头蛇尾。他又要做公债——哼!这一个月里,他先是‘空头’,后来一看长沙没有事,就变做‘多头’,现在他手里大概有六七百万。可是我猜想,下月期货他一定很抛出了些。他是算到山西军出动,津浦线大战,极早要在下月十号前后。哈,哈!吴荪甫会打算,就可惜还有我赵伯韬要故意同他开玩笑,等他爬到半路就扯住他的腿!”

于是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就是急促的一问一答,两个人的声音混在一处,听不清语句。刘玉英怔怔地站着出神,不很明白老赵怎样去“扯”吴荪甫的“腿”;并且对于这些话,她也不感兴趣,她只盼望再听些关于徐曼丽的什么把戏。那边床上的冯眉卿却用毒眼望着刘玉英,把手帕角放在嘴里咬着出气。刘玉英笑了,故意负气似的一转身,背向着眉卿。这时却又听得尚仲礼的声音:

“那么你一定要跟他们拚了……你打算抛出多少呢?”

“这可说不定。看涨上了,我就抛出去,一直逼到吴老三坍台,益中公司倒闭!再有一层,仲礼,早就听说津浦路北段战略上要放弃,不过是迟早问题;今天是十七,到本月交割还有十天光景,如果到了那时当真我们赢不了,吴老三要占便宜,我们还可以把上月底的老法子反转来用一次,可不是?——”

接着就是一阵笑声,而且这笑声愈来愈响愈近,忽然赵伯韬的脑袋在那边窗口探了出来,却幸而是看着下边马路。刘玉英全身一震,闪电似的缩进房里去,又一跳便在冯眉卿身边坐定,手按住了胸脯。

冯眉卿恨恨地把两腿一伸,就在床上翻身滚开了尺多远,似乎刘玉英身上有刺。

“看你这一股孩子气!呀,到底为什么呢?我们好姊妹,肚里有一句,嘴上就说一句!”

刘玉英定了神微笑地说,眼瞅着冯眉卿的背影,心里却颠倒反复地想着刚才偷听来的那些话语。她自然知道冯眉卿的嗔怒是什么缘故,可是她完全没有闲心情来吃这种无名之醋。她因为自己的“冒险”有了意外的成功,正在一心一意盘算着怎样也做个“徐曼丽第二”,而且想比徐曼丽更加巧妙地拿老赵完全“吃住”。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伸手去扳转了冯眉卿的身体来,嘴里又说道:

“妹妹,你得相信我!眉!我今天来,一不是寻你生气,二不是找老赵说话。我是顺路进来看看你。我的脾气你总应该知道:自从他故世,我就什么都灰心;现在我是活一天就寻一天的快乐;我不同人家争什么!我们好姊妹,我一心只想帮衬你,怎么你倒疑心我来拆你的壁脚呢?”

“那么,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大块头叫你来的?”

“不是!我另外有点事情。”

刘玉英笑着随口回答,心里却在盘算还是就此走呢,还是看机会再在老赵面前扯几句谎。

“大块头在外边房里么?”

冯眉卿也笑了一笑,看住了刘玉英的面孔,等候回答,那眼光是稚气得叫人发笑。

“有一个客人在那里。——难道你不晓得么?”

刘玉英把脸靠在冯眉卿的肩头轻声说,心里的问题还在决断不下。冯眉卿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懒洋洋地抿着嘴笑。她一腔的醋意既已消散,渐渐地又感得头重身软。夜来她实在过度了一点儿。

暂时的沉默。只有风在窗外呼呼地长啸。

“眉!我就走了。大块头有客人!明天我请你去看电影。”

刘玉英说着,就开了门跳出去。她的主意打定了!可是很意外,只有尚老头子一个人衔着雪茄坐在那里出神。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尚仲礼爱理不理似的摸着胡子笑。刘玉英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她瞅了尚仲礼一眼,反手指一下那卧室的门,吃吃地艳笑着就出去了。

她到了马路上时,就跑进一家店铺借打电话唤汽车。她要去找韩孟翔,“先把这小伙子吃住。”风仍在发狂地怒吼,汽车冲着风走;她,刘玉英,坐在车里,她的思想却比汽车比风都快些;她咬着嘴唇微笑地想道:“老赵,老赵,要是你不答应我的条款,好,我们拉倒!你这点小小的秘密,光景吴荪甫肯出价钱来买的!谁出大价钱,我就卖给谁!”

刘玉英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十七岁前读过几年书,中国文字比她的朋友冯眉卿高明些。对于交易所证券市场的经络,那她更是“渊源有自”。她的父亲在十多年前的“交易所风潮”中破产自杀;她的哥哥也是“投机家”,半生跑着“发横财”和“负债潜逃”的走马灯,直到去年“做金子”大失败,侵吞了巨款吃官司,至今还关在西牢里;她的公公陆匡时,她已故的丈夫,都是开口“标金”,闭口“公债”的。最近她自己也是把交易所当作白天的“家”,时常用“押宝”的精神买进一万,或是卖出五千;——在这上头,她倒是很心平的,她鉴于父亲哥哥甚至丈夫的覆辙,她很稳健,做一万公债能够赚进五六十元,她也就满意。

她是一个女人,她知道女人生财之道,和男子不同;男子利用身外的本钱,而女子则利用身上的本钱。因此她虽则做公债的时候很心平,可是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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