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断的友谊-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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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完全没有必要为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过分焦虑——病魔对他的折磨,远比这些更使他痛苦。即或列尼从未占据过他的整个心灵,却也给了他一个有分量的打击。列尼可以为他的随机应变能力而沾沾自喜。他找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出卖朋友的途径:充分利用了一个人的病情,令人信赖他,让他关怀照顾,而他偷听病人病中的呓语,刺探人家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苦衷,然后再对那些东西妄加非议。
真有意思,出卖人的办法究竟有多少,然而这都是多余的,一个人即或不被别人出卖,自己也能毁掉自己。朱塞佩先生的无情和冷淡,并没有出卖别人的迹象。他只是由于政治需要而牺牲异己。以不断发动的起义,哺育着意大利民族的良心。尽管每次起义都遭到残酷的镇压,但那些渗透在它土地上的起义者的鲜血,却一次又一次地洗刷掉人民心灵上被屈辱的毒疮。当萨维诺的起义遭受失败的时候,这个伟大人物曾镇定地宣布他与此事毫不相干。怎么能说毫不相干呢?这也是政治需要吧,后来充分证实了这一点。
是的,朱塞佩先生可以安眠啦——他的行为是诚实的,那复仇的魔鬼不会惊扰他的良心。他一开始就声明:“我对你们个人的命运不感兴趣。”他既不求别人的爱,也不去爱别人。他只知道事业是应该完成的。事业完成了,他就继续走自己的路。他象古鲁庇鲁,而决不象犹大。只有受众人爱戴的人才能这样抛弃自己的爱……
范里斯坐在壁炉旁,看着噼啪燃烧着的炭火,思潮起伏地回忆起那些曾经欺骗过他的人。似乎他有生以来就极容易轻信——这个旅程充满着教训。那个疼爱他的母亲就欺骗了他,那个带着亲吻和唇边的谎言在他怀里死去的,正是他曾经热爱过的妈妈;那个出卖他忏悔秘密的神父;那些曾称他为同志,一旦听到中伤他的言词,立刻轻信他会干出卑鄙勾当的年轻人;那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姑娘,在他极度痛苦的时刻,非旦没有帮助他,反而打了他一记耳光。还有一个朋友——是红衣主教、是父亲、又是骗子手……
他一跃而起,舒展两臂。何等的愚蠢哪!早已是午夜时刻,明天还要作长途旅行呢,可他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成心想受寒感冒似的。这些回忆,都属于那个已经结束了的生活,象灰烬一样苍白而憔悴的。现在该躺下休息啦。
他走进卧室,正想脱衣服,身后不知是什么抖动了一下——从那里冒出一股臭气,闪出一排牙齿,两眼露出一道白光。
“就是说,你的所有的好朋友都出卖了你。那你是不是试试,看我是否可信?”
这是一个黑人——卖水果的商贩。范里斯号叫着跳起身来,用双手推开那张黑色的愤怒面孔。那张面孔在地上渐渐地扩散开,留下一个讨厌的痕迹。
他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冷汗湿透了全身,而且不停地打着寒战。多么冷啊!是多么难以忍受的寒冷啊!必须回到火炉旁,不然会冻死的。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张面孔消失的地方,横穿地毯走过去。不过,那张面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跪在客厅的壁炉前,往炉里加了几根劈柴,想吹起火来。可惜火苗一直不上来。他弯下腰去吹炭灰,这时,一阵浓郁的胭指香气向他脸上扑来。
女人是一群涂满胭脂的、不知羞耻的坏种……她们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她们偎依在他的身边,玩弄着他……她们搂着他的脖子,她们那涂满油脂的头发,贴在他的嘴唇上……
“你为什么这样仇恨我们?我们从来没有出卖过你。如果说当你在舞台上失去知觉的时候,我们讥笑过你。就算是讥笑,那也不足挂齿。来吧!吻我们吧!让我们成为朋友吧!”
简直无法挣脱她们的手。她们一再拥抱他。那些矫揉造作的声音不断地说服他、不断地勾引他,在嘿嘿地窃笑,在刺耳地尖叫。
“相信我吧!我决不会出卖您!”
“不!不要相信她。快相信我吧!”
这声音汇合成一阵辛辣的笑声,一会儿象母鸡咕咕声,一会儿又象黑人刺耳的笑声。噢,这声音若不平息,那他非发疯不可,非疯了不可。
“海姆!海姆!快把这群女人赶走!只要是女人……”
他躺在地上,用手抱着那个奴隶主——喝得醉醺醺的混血坏种的腿,央求着。
“海姆!我从今以后再也不逃跑了!直到死永远做你手下的小丑——只希望你把这群女人都撵走……”
“现在你又发现有一种比老海姆更可恶的东西!我是要鞭打你,但我并不曾偷听过你的秘密,你在那里所说的呓语我根本不管。”
“你救救我吧!”他祈求着,想站起身来,“快救救我吧!”
“到我这里来吧,我可以救你,‘亲爱的’!”
噢,就是不要听这种声音!还是那黑人和涂满胭脂的女人好些,即使我从来没有爱过这些人……
“你欺骗了我,你在撒谎!我就是跳出窗口,在道面上粉身碎骨,也比接受你的帮助强!”
黑夜,寒冷的空气透进屋里。风吹动着窗帷,时而掀起,时而垂落,好象一张尸衣在卷着尸体。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从黑暗里讥笑着向他伸出了双手。
“快到我这里来吧。你周围都是魔鬼,你快逃出来吧,别害怕!若是倒下了,那正是投入了我的怀抱。”
“撒谎!撒谎!”他大声叫喊,“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操起窗框向圣像的脸上砸去,于是尘世带着隆隆声破灭了,消失了。
他在窗旁的地上从梦幻中清醒过来。那撕碎的窗帷正裹在他的身上。他由于摔倒,碰伤了脸,留下一块紫斑。他扶着窗台吃力地欠起身来,向窗外张望……
朝霞……一片朝霞……她来临了,该休息片刻了。即使是在地狱里,也总该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呀!
选自范里斯…列瓦雷士未发表的诗作
一
先生,你认为我卑贱、渺小、软弱,
我的生命只是死海里的一颗沙粒。
但我敢于斗争,
有正视丑恶现实的勇气。
不,先生,我是卑贱、渺小、软弱,
我断翼难飞,我孤独多病……
先生,即使我是你的国王,
你是我的奴隶,
我也决不会象你对我一样。
先生,你认为我卑贱、渺小、软弱。
二
从那充满痛苦和恐怖的国度里,
我走向了人民,扣响了人民的心弦,
想在人民的心里找到自己的归宿,
用人民的同情燃烧起我这僵冷的心灵。
纵然人民的心十分热忱,
但我重被驱进寒冷的深渊,
我从黑暗里向他们千呼万唤,
他们听到了我的喊声,
可惜尚未理解我的心意。
尾声
列尼在马泰尔列里度暑假。玛格丽特自去年夏天以来一直住在那里。她作为父亲的秘书,协助父亲研究古埃及学。看来她在巴黎是住腻了。列尼想把那套住宅让出去,搬到带出租家具的公寓里去住。既然玛格丽特不想回巴黎,何必再占那套住宅,白浪费钱呢。
“你不跟我上教堂去吗?”昂热莉克姨妈向房间里张望一下,看列尼和安利同布朗西正在屋里坐着。“这么美好的早晨,走一趟该多么愉快呀!”
列尼顺从地站起来。现在对他来说,陪谁上教堂都无所谓了。
他们沿林荫道走着。列尼揪住一条盛开着花朵的椴树枝,嗅了嗅;昂热莉克虔诚地用双手捧着圣经,脸上保持着极其庄严的神情。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昂热莉克终于开了腔,“我看你也该成家立业了。年岁也老大不小了,该结婚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是三十五岁了,但这并不是该结婚的充分理由。我对自己的命运是十分满意的。”
“是的,亲爱的,你的性格很古怪。可现在玛格丽特已经离开巴黎了,可你仍然孤独地守在那里。一想到你还是独身一人,我的心简直象刀绞似的难受。”
“不,我并不孤独,姨妈,我有很多熟人。再说,我一直也没有相中值得我倾心的姑娘啊。”
第二十四章
“你说你根本不喜欢约娜…秋比列西?要知道她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啊!她笃信上帝,性格也是百里挑一的。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而且她有很值钱的嫁妆。虽然你并不那么过分计较这种东西。你的看法是对的:虔诚比什么财产都宝贵。但是应该看到这两种东西并不排斥。她家的地产也很多,并不比我们差多少。虽说她不是绝代佳人,但也很招人喜爱。你若能同她成亲,我们都会感到满意的。”
昂热莉克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很激动,接着就沉默了。
“不过,姨妈,您是知道的,”列尼微微一笑说,“秋比列西好也罢,她的嫁妆多也罢,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本来嘛,我们家里已经有了一个结过婚的人,我为什么不可以换个样儿,当个终身不娶的光棍呢?”
这个老处女的下巴直哆嗦。
“安利和布朗西没有孩子。我多想抱个小不点儿呀。玛格丽特长大了又那样不幸,近来我时常感到她比我还显老。”
列尼不再笑了。
“原谅我吧,姨妈。”他挽住了她的胳臂。
外甥温柔的声音使昂热莉克增添了几分勇气。
“请你告诉我,列尼,她到底怎么啦?不是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吗?她已经同他讲和了。她去年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我立刻发现出事了。她仿佛立刻苍老了。她究竟怎么啦?”
列尼沉默不语。
“这可能都是那个人搞的!”昂热莉克嘟囔说:“他既不给她来信,也不寄礼物了。我一开头就感到会闹成这个结局的。这种没良心人能干出什么好事!他把她弄得晕头转向,一个残废人,又被他丢弃了……”
“别说啦!”列尼严厉地打断她,停下来,松开姨妈的胳臂。昂热莉克从来没有见到他眼睛里的这种表情,“如果您下次再说范里斯的坏话,我就永远不同您讲话了,请记住这一点。现在让我们快走吧,不然我们就赶不到教堂了。”
惊惶失措的姨妈同他并肩快走去。
他们一回到家里,就有人告诉列尼,说他父亲想见到他。他加快步伐来到爸爸的书房,看到父亲正在那里等他,脸色苍白,情绪低沉。
“有件不幸的消息,列尼。”
侯爵沉默了片刻,把一只手抬到颤抖的嘴唇上。
“杜普雷上校给我寄来一则从英国报纸上剪下来的消息。是给你的。他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在哪里,不,我无法对你说……你最好还是自己看吧……”
列尼从父亲的手中拿过那张剪报读起来。看完后,久久地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他站起身来,默默地朝房门走去。
“列尼!”父亲唤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儿子没有回头,只停住了脚步。
“干什么?”
“玛格丽特该怎么办?”
“我自己跟她说去,”列尼回答,接着又补充一句,“稍等一会儿就去。”
一小时后,有人轻轻地敲打着他已闩上的房门。
“列尼,我必须和你说几句话,”传来了父亲急促的低语声。列尼立刻打开了房门,“你拿剪报没有?”
“没拿,我放在桌子上了。”
“那剪报准被布朗西拿走了。我离开屋里才几分钟,回去时,桌上的剪报不见了。这使我非常担心。这个女人喜欢搅合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她到玛格丽特那儿去了。”
列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