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无痕-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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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他留了一把钥匙在外头。这是特别符合他性格的典型做法:不管做什么
事,他都要留一个后手,以防万一。这也许跟他小时候过的日子太苦,一生的奋斗
太艰难,现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有关。他跟我说过好多次,一直到现在,他晚上都
做那样的噩梦,好像还住在那特别偏僻的大山沟泥巴糊的茅草房里,冒着漫天大雪,
给小饭馆去送粽子,突然掉进万丈深渊……他还说过,他做的梦,从来都是黑白的,
他从来没做过彩色的梦。当时一种巨大的冲动,激得我非常想进门去看看到底发生
了什么。这种冲动和同样巨大的好奇心,使我做出了从来不会做,也不敢做的事……”
周密下楼后,丁洁马上走到防盗门前,掏出钥匙,打开周密家的门,悄悄地走
了进去。虽然明知屋里已没有其他人了,但进屋以后,丁洁的心却仍“扑通扑通”
地跳得厉害。这一段时间以来,她虽然也多次到过他的家,进过这个门,但从来没
有单独待过。也许是心理的原因吧,一进门她就被一种无形的紧张压得喘不过气……
“你去过周密家吗?”丁洁突然问方雨林。
“我怎么会去过他家……”方雨林忙否认。
“你们没有秘密搜查过他家?”丁洁愣愣地又问。
“别逗了。副市长家是随便能搜查的?就是普通老百姓的家也得经过批准,办
了搜查证才能去搜!”
“周密的家你任何时候去都特别整洁,特别简朴。那种整洁简朴,简直到了让
人特别感动的地步。它会让你想到这是一个对眼前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多余要求、没
有非分之想、目标特别明确、而又活得特别精细的人。你想啊,他一个副市长,工
作那么忙,妻子又常年不在身边,还没雇保姆。父母早退休回了祖籍,这里就他一
个人住着。他居然能把一套住房维持得如此纤尘不染,就凭这一点,我一直觉得他
是一个对待自己绝不随意,延伸开去也可以这样认为,他是一个绝对靠得住的人—
—起码从个人生活秩序上来说,应该可以这样认识。但是,激动着我、促使着我偷
拿他的钥匙偷开他的房门偷进他这屋子的真正原因,还不在于他外边的这两间屋子。
这两间屋子,一间是客厅,一间是他的卧室,我早已看到过了。诱惑我的是另一间
屋子……这个房间他从来都不许我进去。他总说屋里太乱,也没啥看的……但我从
来不相信他说的这理由。如果真的很乱,真的没啥可看的,他早就让我看了。你想
啊,他连日记都让我看,还有什么要躲着我、回避我的?那就是说,这间房间里放
着比他的日记还要重要的东西。是和另一个女子的通信?是收藏的古物字画珍品?
是当初他和妻子共同生活时的‘洞房’,点点滴滴保留着无数绵绵情愫的痕迹和难
以抹去的记忆?还是他和其他女人幽会的一个场所?任它是其中的哪一项,我都想
立即知道!我想知道它蕴含的那个巨大的‘神秘’到底是什么……”
丁洁在这间屋子的门前站了好大一会儿,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才壮起胆子慢
慢地推开了它的门。
“……但是我看到的却仍然是一个收拾得特别干净的房间,仍然是干净得一尘
不染。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除了一张床以外,三面靠墙全是通顶的旧式书柜。
书柜里没有一本书,大约一半的柜架上放的是他多年收藏的旧报纸……”
“旧报纸?什么内容的旧报纸?”方雨林问道。
“我翻了一下,主要是刊登各级领导讲话的报纸。从中央领导,到省市地县的
领导;从中央大报,到地县小报,甚至一些大企业办的企业报。我早就知道他有这
么个特长。这么多年,中央和省这两级的主要领导,不管是哪一届的,在一些主要
问题上的主要观点,曾有过哪些主要提法,是在哪一年的什么会议上提出来的,他
都记得特别清楚。许多原话,他都能原原本本、整段整段地背诵下来。原先我只以
为他的记忆力强,没想到为了做到这一点,他还真下了大工夫……”
“这工夫下得还不止是一年两年哩!”
“那当然,从他收集的旧报纸来看,他在财经学院当副教授那会儿,就开始下
这工夫了。”
“难怪……”
“我想不通的是,他记住历届中央领导的讲话精神,那还可以理解。他为什么
还要花那样的工夫去记省一级的、以至地县、大企业领导讲过的话?”
“也许,这就是他周密的独到之处和过人之处吧。前20年,经常发生这样的事,
有人只靠背诵了马恩列斯毛著作的原话就可以出人头地风光一世。周密也许从这里
得到启发。你想啊,一般人只能接触到下面的领导,背诵这些领导的原话其实也是
可以起家的,起码在跟这些大大小小领导打交道时,会让他们感到你非常可靠,非
常可亲,是个可用之才,能得到更快的提拔使用……”
“我真的不相信周密会这么庸俗,这么实用主义……”
“庸俗也可能是逼出来的……”
“谁逼你去庸俗了?”
“丁洁呀丁洁,你真该走出你那‘将军公卿府’,到贫民窟里好好地住两年。”
“我知道你对我的出身总抱有成见!”
“今天不说我们之间的事了,你接着往下说。你在那个房间里又看到了什么?”
……书柜的另一半放的全是用过的笔记本,按日期分类码放着。丁洁抽出几本
来看了看,几乎全是一种内容:每天记录着他跟谁说过什么话,谁又对他说过什么
话。然后是当天发生过什么事(跟他有关的事,或他参与过的事)。在这些事情里,
出现过什么矛盾,这些矛盾涉及到哪些人,事情是怎么解决的,还遗留了哪些问题
没有解决……等等等等,使丁洁特别吃惊的是,他从中学开始就在做这种记录。那
时,他是双沟镇中学学生会的总务干事……而最晚的记录,则可以看到,上一回跟
丁治见面时,他说了些什么,都做了扼要的追记……还有一种笔记,是专门做自我
解剖用的。严查自己的不足,谴责当日自己发生的“问题”(大部分是自己脑子里
刚涌现,还没来得及去做,或者根本不可能去做的那些“邪念”)。这种自我解剖、
自我谴责,中学时期做得最为严厉最为到位,也最为详尽,一篇自我解剖能写个两
三千字,引经据典地上钢上线批判。后来,稍稍地简略起来,到前些年,有时只是
很简单的一行字,比如:“周密,你该注意了!”“喂,老毛病又犯了!”有一天
是这么写的“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而去年的某一天只写了这么
两个字“老天!!!”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他一直生活在一种非常的压抑之中,而且是从
中学时期一直延续至今?”方雨林问。
“……也许只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出于一种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的自卑和恐
慌……”丁洁说道。
“他自卑什么?恐慌什么?”方雨林又问。
“不知道……说不清楚……但我的直觉,他在心灵深处,好像……好像总有那
么一种不自信,害怕会失去现有的一切……
我在那个房间里正翻看着,突然我的手机响了……”
“周密打来的?”
“我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周密打来的。我本能地向门外冲去。我以为他
在门外。但门外没有人。我又回到屋里。
这才接通了电话……我问他,你在哪里?他反问我,你在哪里?我装着非常生
气的样子,问他,你约我6点见面。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他也用一种烦躁不安的语调
急促地打断我的话,并急问,别再说那些了,你赶快告诉我,你到底在哪里?我问,
你先说你在哪里?他的回答真让我吃了一惊。他说,我在你的车旁边。我出来看到
了你的车……”
丁洁一惊,忙跑到窗前,撩开一条窗帘缝儿,向下看去。
在淡淡的月光下,在她那辆欧宝车旁,果然站着周密敦实而略显得有点罗锅的
中等身躯。手里拿着手机,正在给她打电话,而且还向楼上的方向看来。
丁洁知道瞒不过他了,但也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偷偷地进了他的屋,便赶紧
拿起自己的皮包,一边向门外跑去,一边对周密说:“我在你们这幢楼的楼梯上,
正往你们家走哩。”
她一边说,一边冲出门,并用力把门关上。她没想到手机还开着,这一声响亮
的关门声是会通过灵敏的手机传导,传到周密的耳朵里去的。事实上周密也确实听
到了这一声关门声,下意识地喝问道:“什么声音?你进了我屋子了?”立即向自
家这幢楼快步走来。丁洁意识到周密正在往这里走来,越发慌张,关门时,大衣下
摆的一角居然被轧在了防盗门的门缝儿里了。
她一边使劲儿地拽着大衣的下摆,一边通过手机对周密解释:“没什么声音……
还能有啥声音……”周密怕她从自己的房间里拿走什么,便一边加快步频大步跑来,
一边装做很平和地对丁洁说:“你在我家门口等着,我来给你开门。”想稳住丁洁。
丁治当然不想让周密看到自己的大衣让他家防盗门轧住的狼狈相,一心只想在周密
赶到前脱身,便急得脸红脖子粗地拽着大衣下摆,一边对手机狂叫:“你不用过来
了,我走了。我不会再见你,也不会在这儿等你的。”周密跑得更快,已接近他家
的这个楼门洞了。他对手机喊道:“丁洁,你先别走。你听我解释……”丁洁蹲在
门前,把手机夹在脖弯儿里,腾出双手一边用力拽着那大衣下摆,一边对手机说:
“你不用再解释,不用……”周密冲上楼梯,三级一跳,两级一蹦地向楼上跑着。
他喊道:“你一定要听我解释……”这时,丁洁把手机关了。他忙叫:“丁洁……
丁洁……”待他冲到自家房门前,丁洁不见了。他一愣,他不相信丁洁会走得这么
快,忙四下里扫视,又大声喊了两声:“丁洁!丁洁!”却还是没人答应。
楼道里也是空空的。他忙冲到防盗门前,把手伸进门框边缝儿里,摸索了一会
儿,摸出了那把钥匙。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去开房门,冲了进去。
这时,从楼道消防通道那个拐弯儿处突然闪出一个黑影,飞也似的向楼下跑去。
刚进屋的周密听到门外有动静,忙追出来喊了一声:“丁洁,你听我解释……”但
已经来不及了。
第060章
六十
“除了这些旧报纸和旧笔记本,你还看到了些什么?”方雨林怔怔地呆坐了一
会儿,又接着追问。
丁洁十分痛苦地大声说道:“你还要我看到什么?难道这些还不够?你能想像
他是那样一种人吗?跟任何人交往,跟任何人谈话,他都要记录在第,以防万一。
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去研究、背诵大大小小、各种各样领导人的讲话。你说他活得多
累!他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累?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见过的官,大大小小,多
的去了,他们也不都是这样的嘛!他是怎么了?!”
方雨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许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