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川文集-第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小云,你和那时的我一样单纯,
这平凡的故事很值得你回味。
好吧,我略去其中的详细情节,
只交代故事的不平凡的结尾。
哎,我从来不大愿意谈起这事,
并不是因为眷恋,而是由于愧悔。
“春天,山沟里的小河解冻了,
流水像婴孩,发出儿歌似的声响,
战地中有时候也安静异常,
连山上的石头都仿佛在沉思默想。
这时节,鸡毛信忽然传来消息,
说敌人发动了春季‘大扫荡’,
于是,整个根据地都动了起来,
小河的流水也显得格外繁忙。
“这次的扫荡可不比从前,
敌人的兵力至少有一个师团,
五个箭头指向我们的腹地,
分进合击要把我军的主力围歼。
战斗在一个阴天的拂晓打响了,
炮火把每个山头都震动得发颤。
春天的田地上不见人影,
敌人侵占的村落里冒起了浓烟。
“我们的司令部安排好了对策,
部队的行动真是神出鬼没。
白天,我们隐伏在严密的山林里,
谈笑、睡眠,等待天黑日头落;
黑夜,我们奔走在险峻的山道上,
一会向北进,一会又向南折。
战斗的意志如同滚滚的长江,
我们行走的路线却像九曲黄河。
“三天、五天、七天、九天过去了,
战士心中充满了渴望战斗的焦躁。
当失去了母亲的孩子的哭声
荡起山谷的回音在我们耳边缭绕,
当踯躅地走在山路上的老人
由于惊恐和疲惫在我们面前跌倒,
我们总是痛苦地看看肩上的枪,
比枪还重的心哪,发狂似地暴跳!……
“第十天早上,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机枪的哒哒声由模糊而逐渐响得清晰。
我们知道,战斗的日子到来了,
但我们分明已处于被包围的境地。
中午,通讯员传来上级的命令:
叫我们连队开上高山准备迎击!
战士们的眼睛闪着怒火,
一阵急步,像猛虎一样奔上山去。
“呵,我几乎忘记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在山脚下,我远远望见了他的踪影,
他站在队伍旁边,向我频频招手,
我可来不及招呼他,一直奔向山峰。
爬到山腰,我不自主地回头望了一望……。
嗐,敏感的指导员发现了这个场景,
他以命令的口气对我说:
‘下去!跟你的爱人一起行动!’
“我感到,我受了难堪的侮辱,
我装作没听见,急速地迈着大步。
这时,炮弹像冰雹般地在前面落下,
烟尘像一道长堤挡住我的去路。
而机关枪弹带着尖厉的嘘声
越过我们的山头,跌进山谷。
呵,这突然的遭遇真把我吓傻了,
我坐在山坡上,眼前一片昏糊。
“当我清醒了一些的时候,
我们的连队早已登上山头。
我忽然想到,他要在我的身边就好了,
然而他已跟着他们的队伍走进山沟。
我又想叫指导员来帮助帮助我,
可是我,一个女人,难道就该落后?
一种战士的自觉又唤回我的勇气,
我奔上去,加入了战斗。……
“太阳不断向西沉,战斗越来越激烈,
敌人显然想在天黑前把我们歼灭。
我们外围的阵地一个个沦陷了,
密集的炮火向我们这座山上倾泻,
日本兵的野性的喊声,
如狼群嚎叫一直没有停歇。
当敌人发起第五次冲锋的时候,
天快黑了,山那边出现了一轮新月。
“而敌人的进攻还没有衰退的征候,
我们手中却只剩下一个高山头。
我们所有部队都被压缩到这里,
摆开阵势,要在这里坚守。
当一阵最激烈的冲锋被打下去,
敌军的阵地上发出一阵狂吼,
据说,这是一种‘胜利’的欢呼,
表示一群生命因天黑而得救。
“战斗后的山上是一幅奇异的图画,
血与仇恨、呻吟和笑语一起掺杂。
这里是黑影憧憧有人宣布开会,
那里有护士把伤兵的伤口包扎。
有人伏在草丛中沉沉入睡,
有人乘着月光把武器拭擦。
我自己呢,有我自己的沉重的心情,
急不可待地要在人堆中找到他……。
“我不能没有焦心的悬念,
悬念着我所爱的人的生命安全。
我找到政治部的队伍,
人们说:他刚刚走到队伍的外边。
我沿着他们指的方向找去,
呵,一个黑影在那里微微抖战,
往前看,是一道深深的山谷,
就是他,站在那悬崖的边缘。
“我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
‘哎呀,你这人多么地古怪!
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呢?
我想:你也许真地出了什么意外……。‘
他那锐利的眼睛朝我闪了一下,
呵,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紧张而苍白!
可是他却一句话也不说,
低下头,望着深深的山谷发呆。
“我想,他一定因为我的冷淡而生气,
我应当婉转地向他作一番解释。
我说:“这我一回真的参加战斗了,
因为我是连队里的成员,义不容辞。
其实打仗有什么!当我要发射第一粒子弹,
我那拉枪栓的手实在有些战栗,
但当我第二次对准敌人扳动扳机,
我只感到,我不过在执行着战士的天职。‘
“他突然说:”我只对一件事发生兴趣,
就是,你为什么还不快些把我忘记?‘
我大大吃惊了:“你为什么这样想?
我对你的爱难道有什么虚情假意?‘
他说:“我相信,直到现在你还没有丢掉我,
但那是因为旧日的记忆还没有消蚀。‘
我赌气地说:“你有意见就照直说吧,
我一定听,不要这样弯弯曲曲!‘
“他说:”好吧,时间快到了,话也不多。
可惜,我从来还没跟你好好谈过。
过去,我一直认为你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
其实,这都是我的愚蠢和过错。
你是这个时代的真正的主人,
你安于这个时代,跟它完全调和;
我呢,我是属于另外一个时代的人,
在这个世界里无非是行商和过客。‘
“我更惊奇了,用力地抱住他的腰身,
我说:“你的情绪为什么这样低沉?‘
‘听下去吧,不要再打断我的话,
我说这些,是因为惋惜你的未泯的忠贞,
纪念你由于不理解而虚掷的爱情,
感谢你对我的不被欢迎的关心,
虽然在现在的我与将来的你之间,
保存下来的不会是情谊,而是憎恨。‘
“‘我不听,你说得多可怕呀!’
我恐怖地叫起来,直直地望着他。
他冷静地点点头:“好,为了使你安心,
我不说这么过分刺激你的话。
亲爱的,我实在离不开你,
但是,你和我之间有天壤之差,
我曾经想使你跟我的心接近,
我自己也企图朝你那方向转化。
“‘但是,一切的努力都失败了,
命运的安排是如此地不可动摇。
我少年时代的富裕生活,
就培植了我的优越感和清高;
我的锐敏和聪慧的天赋,
更促成了我性格上的孤傲。
我的这种利己主义的根性,
怎么能跟你们的战斗的集体协调?
“‘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来革命呢?
那是因为反动统治压得我直不起腰,
在那黑暗的社会里我也毫无出路,
所以才向革命索取对于我的酬劳。
我当然也可以支付我的一切,
但那仅仅是为了我个人的需要,
只有先给我的欲望以满足,
我才肯去把英雄的业绩创造。
“‘是你把我带进这革命战争的前哨,
而这里斗争太尖锐了,使我来不及重新思考
要我用服从和自我牺牲去换取光荣吗?
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场太严肃的胡闹。
当然,我不埋怨你、也不怪罪你,
这是时代对我这样的知识分子的嘲笑。
我呀,也许是一个治世的良才,
在这动乱的日子里却只能扮演悲剧的主角。
“‘我毫不怀疑,你们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可是,这胜利并不是属于我的;
我也决不否认,你们一直好心地关怀着我,
可是,这种关怀反而加深了我的敌意。
当然,我也不愿去当革命的叛徒,
因为,那对于我跟革命一样没有意义。
我真诚地尊敬你,而且羡慕你,
你懂得战斗的欢欣和生命的价值。
“‘不过,你不要以为我还有什么痛苦
我有的只是一点对于痛苦的恐怖。
我怕在突围中被乱枪打死,
因为那太不符合我一生的抱负;
我怕你终有一天斩断对我的爱情,
因为那时甚至没有人看着我生命结束;
我怕那无尽的革命和斗争的日子,
因为,那对于我是一段没有目的地的旅途。‘……
“他的冷静而惊人的话随即停止,
而我的心还被煎熬着,理不出头绪。
忽然,山谷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响,
仿佛大海上落了一块岩石。
我不自觉地向左右望了一望,
呵,他那熟悉的身影已经消逝。
小云,当时我完全迷乱了,
我心想:他跳下山作什么去了呢?
“呵,这是多么深、多么深的一道山谷,
上面,蒙了一层灰色的轻纱似的烟雾,
下面,在惨淡而清冷的月光中,
露出了团团黑云般的高树。
那么,我的人呢,我的人呢,
他是不是已经在哪棵大树下睡熟?
不,不。当我清醒了的时候,
我就伏倒在崖边上痛哭……。
“我哭泣,放肆地、不休止地哭泣,
突然,耳边响起声声粗厉的申斥:
‘不许哭,不许哭!
你再哭,我枪毙你!‘
我抬起头,迎着声音一看——
是我们的指导员怒冲冲地站在那里。
啊,我一点也没有受辱的感觉,
反而得到了一种巨大的支持。
“可是,指导员的怒气并没有消退,
他继续申斥着:“你原来还是个胆小鬼!
站起来!……站起来!……立正!
怕什么?我们虽然受了敌人的包围,
可是,正因为我们吸引住敌人的兵力,
我们主力才绕到敌后,消灭了它一个联队。
今天夜里,我们就要里应外合打出去,
快,到队伍里去,好好睡一睡!‘
“我不哭啦,我低声地告诉他:
‘我的爱人刚才跳崖自杀啦!’
他惊奇地往下望了一望,
说:“太深了,已经没有办法!
……可惜,这是一个有学问的人,
但也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傻瓜。
走吧!叛变,逃跑,消极又能怎样呢?
革命还一样要生根开花。‘
“这时,我的勇气重又上升,
我的神志又完全恢复清醒。
我跟他进入我们的英勇的连队,
我跟着他们跑步下了山岭,
我们冲破了敌军的重重封锁,
我们的主力又来把我们接应。
在平原上一个不熟悉的小村里,
我们迎来了一个美好而晴朗的黎明。
“小云,我的这段经历已和盘托出,
还有一点必须向你交代清楚:
刚才说的那位指导员,
就是我现在的丈夫。
他当然也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可是我们走的是共同的人生的道路。
我是经过长久的考虑才爱上他的,
你知道,我们的生活过得很幸福。“
小云睁着那水灵灵的眼睛,
现出一种振奋的深思的神情:
“人生是多么复杂啊!
当然,我的遭遇跟你并不完全相同。“
这时,室内的温度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