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历史-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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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柱靠过去,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
棚外湖堤,由远及近,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
听得此声,喇叭赵陡地打了个寒噤,铁柱却哼了一声:
“又是钻天侯馆的人,神气什么!”
“你不懂,他们有管枪(火绳枪),又是马队,一打先锋就是三五百里,鸡鸭鱼肉,鸡鸭鱼肉啊……”背后,光棍刘艳羡的声音。
马队裹着尘土风一般地卷来,砰地一声,奔马冲过,把圣兵们撑在棚外的晾衣杆撞成两截。
十二匹马齐刷刷勒住,为首的红衣大汉腾地跳下马来,手执马鞭,立在道中,破口大骂:
“他娘的,不长眼睛么,敢挡本爵的马头!”
见是钻天侯本人,谢三兄弟和光棍刘佝偻着不敢搭腔,喇叭赵更是把头一直垂到膝盖里,小把戏却扯着嗓子还骂道:
“到底谁不长眼睛?踺天义大人赏我的黄马褂儿,还在你马蹄子下面踩着呢!”
钻天侯一时语塞,半晌答不上话来,铁柱咧开大嘴,用厚厚的手掌,摸着小把戏的后脑勺。
棚里的众人这才稍敢抬眼,但见十二匹马上,或缚着对白鸭,或悬着条羊腿,或竟挂着天朝严禁的坛酒,却无一匹空载。
钻天侯马背上,青衣青裙,竟横缚着一名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光景。
“栀子!”谢四突然失声叫了起来,他认出那少女是自家邻居,同住在二百里外的官林镇上。
那少女口被帕子堵住,见是熟人,挣扎着呜呜起来。
钻天侯脸胀得通红,挥着马鞭嚷道:
“乱嚷嚷什么,什么栀子山楂的,她是我新娶的贞人(太平军行话,妻子),叫黄大妹!”
谢三谢四不懂得什么真人假人,但他们真真切切地知道,栀子和自己一样都姓谢,不姓黄的。
棚里的几个弟兄对望一眼,站起身来,堵住了马队的去路。马上的人也变了颜色,三四杆管枪,七八面大旗,都纷纷舞弄起来。
“娃崽,你们要干什么!”
听得这浔州腔起,场中的人一个个都不动了。人群分处,黄功勋托着把茶壶,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身后,熊丞相虎着紫膛大脸,左手紧紧按着刀把。
钻天侯居然有些害羞起来:“契叔,我……”
“你什么你,你看看,这样像天兵天将么?贞人,有绑着的贞人么?当年东王言道,男有男行,女有女行,俟到小天堂,方可……”
钻天侯早已听熟了这套说教,唯恐他话头一起,便不知何时刹住,急忙探手入怀,拽出一张黄纸来:
“契叔请看,这是逢天安大人前日开给我的龙凤合挥(太平军术语,结婚凭证),钻天侯顾永芳,配妻黄大妹,小侄这可不是乱来……”
黄纸已经打了卷儿,几寸长的大印却是通红崭新,黄功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小把戏眼珠一转骨碌打了个滚,已闪到钻天侯马前,伸手取出少女口中的帕子:
“你说说,你到底叫什么?”
钻天侯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谢三谢四的眼神却陡地一亮。
“我……我……我……黄大妹……”
女孩子的声音宛若秋风卷起的蛛丝。
众人一下子呆住了,钻天侯也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哈哈,没错罢,不过是误会,小侄先走一步,改日请契叔和熊弟过馆饮酒、不,过馆饮茶,哈哈,哈哈。”
钻天侯的马蹄声和圣兵们的嘟囔声早已被拍岸的潮水声淹没了,黄功勋和熊丞相并肩站在湖岸,望着夕阳下摇曳的芦苇。
“我就不明白,那丫头为何自认是黄大妹呢?”
黄功勋抬起浑浊的老眼望着熊丞相,良久,长长叹了口气:
“大军久住,她不做黄大妹,迟早也要做张大妹李大妹的。人都被抱到了这里,一个女娃娃,不认命又能怎地?”
熊丞相捡起一块石头,使劲扔进湖水:
“这兵也没法带了,不打先锋,馆里就得天天挨饿,打了先锋,大家都是庄稼汉出身,于心何忍呢?现在别的馆子天天吃肉,我这里顿顿菜饼子,弟兄们怨声载道,这操练是一天也操练不下去了。”
黄功勋凝望着浮云,声音沉得像湖水:
“你操练不下去,我给娃崽们讲道理,讲天父主张天兄担当,他们也听不进去了,想当年东王……”
熊丞相唯恐他话匣子一开,又不知何时收场,急忙揽住他的断袖:
“唉唉,不说了不说了,反正现在就算想打先锋,四乡八寨,也早就颗粒俱无了!”
天历中秋。
一弯弦月透过草棚缝隙,柔柔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谢三谢四想着家里的妻儿,脸色黯淡,一声也不吭;铁柱虎着脸盘腿坐着,不时紧一紧肚带;小把戏却笑嘻嘻地,就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追逐着棚里飞来飞去的流莹。
“唉呦!”
不留神间,他一脚踏在喇叭赵的小腿肚上,绊了个趔趄:
“对、对不起,我……”
喇叭赵略点点头,仍是望着天空出神。小把戏好奇地坐到边上:
“赵大叔,你上次三更(太平军术语,逃跑),便为的过个中秋,现在中秋了,在想家里么?”
喇叭赵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唉,家里今天却不是中秋,你看,这天上的月亮。”
小把戏抬头望一眼弦月,困惑地抓了抓头皮:他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中秋月儿该是圆的,却好歹还知道。
“这,为什么?”
他望着众人,众人都默然。
黄功勋拎着篮果子慢悠悠地走进来,小把戏奔过去,一把扯住:
“黄老爹,这都中秋了,月儿怎地不圆呢?”
黄功勋眯着老眼,出神地望着天际:
“是啊是啊,怎地不圆呢……当初跟着东王从湖南到武昌再到天京,每个十五,那月亮可都是溜圆的啊……”
他正自顾自絮叨着,光棍刘蓦地闯进来,顺手抓过一个果子就咬:
“钻天侯馆里酒肉齐备,正谢天福(太平军术语,祭拜上帝)呢,我在棚外闻了半晌,啧啧。”
众人都咽了口吐沫,黄功勋脸色惨然,伸出独臂,手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罪过罪过,纵如好酒也非正,成家宜戒……”
“弟兄们!”
熊丞相抱着个锡盆,大踏步地进门:
“踺天义大人发下半斤肉,”他瞪着大眼扫视了一下棚中,“咱们馆里死的死逃的逃,还剩咱们7个了,连我在内,每人一块,公公道道。”一边说,一边抓起一块肥的,先塞给了喇叭赵。
喇叭赵捧着肉,看了熊丞相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
弦月洒在空空的锡盆上,泛着幽幽的光芒。
大家似乎都想说些什么,却仿佛都被肉堵住了嘴,
“砰!”“砰!”
不远处突然响起几声枪响,大家勃然变色,熊丞相和铁柱已掣刀在手,冲出了草棚。
没半晌,两人又慢慢地溜达回来,脸上带着说不出的神色:
“钻天侯喝醉了酒,嫌中秋月亮不圆,不给他面子,拿起管枪,对着月亮便打……”
棚子里登时哄堂大笑,连喇叭赵的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那、那中秋月亮为什么不圆啊?”
他耳边,小把戏低低的声音。
“放心好了,今天不圆,过几天自然就圆了。”
“在家时候,每到中秋月圆,爹娘都会给我个兔儿灯耍。”
喇叭赵回头望着小把戏的小脸,帮他揩了一把鼻涕:
“打下大钱口,我送你一个兔儿灯,最大的那种。”
………【第三章】………
“大钱口三面环湖,一面平川,妖练在此筑寨墙一道,壕沟两重,湖上还有城妖炮船往来救应,圣兵攻了半载,竟寸步不能进口。23Us.com”
白浪滔天,乌云翻滚,卷地的疾风,吹得顶风而行的人马们仿佛都有些直立不住似的;挣扎前行的行列中,大大小小的旗帜已经全部卷起,刀矛鸟枪,也都被圣兵们不顾体面地怀抱在胸前。
熊丞相骑着匹黑骡子,咬着牙,把腰板挺得很直;他身后,几个弟兄一路蹒跚地跟着,和着黄功勋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
“这么大风里出队,不要命了!”
光棍刘抱着根竿子,一边哆嗦,一边嘟囔。
铁柱白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道:
“你懂个鸟!风大,炮船便不敢出港,我们无须顾忌湖上的炮火,只管猛攻寨墙就行了。”
“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搅起半天尘土,溅得弟兄们一脸一身。七八匹马簇拥着一辆双挽马车,风也似地掠过,远远地甩下一句话来:
“小子,别光卖嘴,有种的口子上见高低……”
“呸!”
熊丞相依旧直挺着腰板,却忍不住对着渐消的尘土狠狠啐了一口。
“钻天侯升钻天燕,以后可以坐车坐轿了。”
“他、他有什么功劳,这才一个月么,就升了两次官,黄功勋,您讲道理时不是总说,大功有大封,小功有小赏,万事自有天父主张天兄担当么,怎么……”
“唉……”
谢家兄弟和黄功勋的对话,小把戏听得似懂非懂,他摇摇头,蹭到喇叭赵身边,一面走,一面摸着他腰里的喇叭。
风呼啸着打了个卷儿,几颗黄澄澄的小粒打在两人的脸上身上。
“这么香!”
喇叭赵伸手一摸,不由地笑了:
“桂花!今天是中秋呢!”
话音未落,黄功勋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喇叭赵,莫说妖历!”
小把戏吐了吐舌头,喇叭赵诺诺连声,掩口缩颈,片刻,却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咬着小把戏的耳朵:
“打下大钱口,我送你一个兔儿灯,最大的那种。”
风更疾了,平明白日,竟仿佛向晚的光景。
大钱口。
那道寨墙足有三丈高,兀立在两道五尺宽的壕沟后,两壕之间,蒺藜鹿角,密得仿佛湖畔的芦苇。
大风撕扯着寨墙上五颜六色的旗帜,发出一阵阵布帛撕裂的声音,除此而外,墙上一片死寂,竟似空无一人。
也许,在这样的狂风里,寨墙上的妖练们,连站也站不稳了罢?
“呜~~~~~”
中军方向响起阵阵胜角(太平军术语,海螺号)之声,定睛望时,却见五色传令旗幡正随风招展。
“主将有令,兄弟们,上!”
钻天侯,不,钻天燕扔下手中蒲扇,拎起鸟枪,吆喝着上马便走。
熊丞相翻身上骡,冲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契叔,您老人家和小把戏在后看馆,喇叭赵,你上有……你也且留下,其他几个,跟我冲!”
白浪滔滔,乌云滚滚,风仿佛更大了。
人马声渐渐不闻,留在原处的牌尾老弱们不安地眺望着寨墙方向。
狂风吹得人仿佛挣不开眼,两耳中,除了风声,更无一点声息。
“妖练们大概吓跑了罢……”
小把戏跳着,想看得更远些,却仍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一道寨墙。
喇叭赵不安地摩挲着喇叭,黄功勋的独眼浑浑浊浊地,闪着奇怪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