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历史-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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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军门从一品的前程,只要得了城,朝廷自亏待不了他老人家,我们弟兄小角色一个,自己不惦记着自己,谁也不会来惦记着,再说了,军门要城不要钱,我们要钱不要命,这些长毛造了着十多年的反,如今能拣条狗命,已经是天大便宜,还敢呲牙不成?——田学耕,你叫孩儿们把那两个长毛头子留到午时,再打法他们去宝堰见军门大人,一来一回,便是一宿的功夫,咱兄弟们的荷包也该装得差不多了。”
田学耕喏了一声,转身刚要走,董来峰又叫住他:
“还有,叫火头军早、午两顿都不用备饭,本来营里也没什么粮草,让孩儿们咬咬牙,进了金坛城,想吃什么,随他们的便,哈哈。”
李栓狗的表情也放松下来,指着金坛北门笑道:
“副爷快看,这城上的逆旗,已经都撤下去了。”
金坛城四门飘扬了差不多四年的太平天国金黄色大旗,和城里城外整日纷披的数百面五色旗帜,都已在朝阳升起之前,像田里草上的露水一样,悄没声息地撤去了。
被一干乡官用锣鼓从四乡赶进城的剃头匠们已忙了好几个时辰,金坛城里的石板大街上,满地满街的乱发如春天漫天杨絮一般,在春风里翻滚着,卷曲着,飞舞着。
“大人,好到你了。”
蒋四海低垂着新剃的头,仿佛不愿让太阳照到他那刮得锃亮的前额似的。
盛明文铁青着脸,嗯了一身,腰板却兀自挺得笔直。
“长、长毛大人,奈、奈好坐兀来哉?格、格样子吾伲哪能好给奈剃头哉……”
剃头匠拿着剃头刀子围在他身边转悠,不知何从下手才好。
盛明文目光如炬,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子就是喜欢站着剃头!”
剃头匠一哆嗦,不敢再问,掂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给他剃头,修面,刮脸。
“旗子都卷起来了,唉,这金坛城,变得老子快不认识了!”
不远处的街角,一个刚剃了头的不知什么天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轰!”
北门方向,忽地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声,正在剃头的人们一惊之下,纷纷跃起,剃头刀子当啷当啷地,摔得满街满地都是。
“大、大人……”
一个瘦弱的孩子从北门方向疯了一般狂奔过来,有人识得,那是牌尾何小四。
“小四,怎么回事?适才哪里炮响?”
何小四奔到盛明文近前,扑通坐倒,大口喘着粗气:
“大人,快,快看城头,是,是刘功勋……”
众人顺着他手指望去,但见北门城头,一面金黄色的太平天国大旗迎风招展,阳光照耀下,放出灼灼的光华。
北门。
一面金黄色的太平天国大旗迎风招展,阳光照耀下,放出灼灼的光华。
刘功勋骑坐在朝向城里一面的胸墙上,独臂平伸,牢牢掣着大旗的旗杆,仿佛雕像般一动不动。
“亚叔,您、您快下来,万事好计较。”
盛明文一马当先,领着众人奔到城门下,望见此光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
刘功勋一双浊眼扫视着城下一众新剃的、和剃了一半的额头,泪水已透湿了补丁摞补丁的胸前衣衫:
“娃崽啊,尔食天禄好多年?这天福也享得够了罢,如何?些许残妖(2)临城,便怕做这般光景么?贪生便不生,怕死便会死,尔寻常讲道理时头头是道,如何轮到自己头上,便浑没半点出息?尔这般做事,对的住尔这面大旗,对的住跟着尔大旗打江山升天的众兄弟么?”
“亚叔,小侄在您老人家跟前多年,怕死不怕死,您老人家如何不知?只是小侄身上,担得城里城外,上万条性命,如何敢,如何敢……”
盛明文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蒋四海高声叫道:
“亚叔,您老千祈相信我家大人,天地良心,我家大人万不是程学启(3)、吴人杰那般狼心狗肺、卖主求荣的人!”
刘功勋点点头:
“那好,那好,娃崽,尔既不是那般反草奸人,尔速传令,重插旗号,再整军装,便是一齐战死,也算真草对天朝江山到底!头发剃了,好歹长得回来。”
“亚叔啊,头发剃了长得,这发出去的令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
刘功勋的眼里露出一丝温和的光芒:
“如何收不得?尔无非一时糊涂,犯得过错,天兄、东王代天赎病(4),海量容人,如何容不得尔?便是天王过犯,尚且要自打**(5),尔一小小义爵,错了便改,何人敢小觑于尔!”
盛明文低着头,胸膛起伏,心潮翻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城上城下,几百双眼睛默默集在他的身上,众人的头顶,金黄色的大旗扑簌簌地迎风招展。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来:
“爷叔,纵是泼出去的水收得回,割掉的人头,也长得回么?”
刘功勋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绽满皱纹的脸上,浮起一缕凄凉的笑容:
“好,很好,娃崽,尔好自为之,好自为之罢。”
盛明文又垂下头去:
“亚叔你且下来,容小侄慢慢……”
他刚说了一半,便听得城上城下,一片惊呼之声:
“亚叔!”
“别……”
他猛抬头看时,便见黄旗飘飘,一人一旗,从城头无声坠落。
“亚叔!四海该死,四海该死啊!”
蒋四海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盛明文强忍着没让一滴眼泪滚出眼眶,嘴唇却被自己咬得沁出了血珠。
何小四走到刘功勋遗体前,将那面黄旗小心翼翼地覆在他身上,慢慢跪下,双手抚胸,喃喃念起了祈祷文:
“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稣为救世圣主,赞美圣神风为圣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
城上城下,几百官兵纷纷肃然跪下,祈祷文的声音越来越响,在金坛城的上空久久回荡着:
“……真道岂与世道相同,能救人灵,享福无穷。智者踊跃,接之为福,愚者醒悟,天堂路通。天父鸿恩,广大无边,不惜太子,遣降凡间,捐命代赎吾侪罪孽,人知悔改,魂得升天。”
注释:
1、湘军陆军营制,每营营官一人,亲兵六十,营分四哨,设前后左右哨官各一人,哨长四人,护勇廿人,什长三十二人,正勇三百三十六人,伙勇(后勤及补充兵,主要负责营中辎重搬运和杂务,正勇减员后优先从伙勇中递补)四十二人,都五百人为一营,营官、哨官不在此数;
2、残妖:太平天国对清兵的蔑称;
3、程学启:安徽桐城人,本英王陈玉成部下先锋,辛酉十一(1861、清咸丰十一)年在集贤关外叛降曾国荃,后改隶淮军,所部善战而滋扰嗜杀,太仓戮俘,苏州杀降,都和他有很大关系,甲子十四年春率部攻嘉兴,二月,在登城时被挺王刘得功用洋枪击成重伤,不久毙命;
4、天兄基督代世人赎罪典出《新约》,东王曾在金田起义前罹病,起义即将爆发时突然痊愈,愈后号令计策,更加明决,会众惊服以为天义,天国因此宣传东王代世人赎病,天大功劳,定都天京后不久,天王加东王“禾乃师赎病主”的头衔;
5、天王自打**出自萧朝贵假托天兄的传言,到天京后东王为挟制天王有时也会借故声称当众杖责天王,但均被北王、翼王和群臣劝阻。
………【第九章】………
金坛城内。wWw.23uS.coM
不知从哪条地缝里钻出来的士绅们欢迎官兵入城所放的鞭炮声早已沉寂多时,惟有花花绿绿的鞭炮纸屑,夹杂着满地新剃的乱发,被春风裹着,在空空荡荡的石板路上翻滚着,飘荡着。
商铺也好,居民也好,家家户户的大门都紧紧闭着,仿佛在躲避什么瘟疫似的。就连那些拿着簇新的名贴、穿戴着好不容易藏到今天的破顶子烂补服的乡绅们,也早吓得一个个没了踪影。
吆喝声,厮打声,惨叫声,不断从这条或那条巷子、这座或那座屋子里传出,几处富庶繁华的所在,已冒起了浓浓的黑烟。
“吾伲娘哉,长毛好歹要铜钿勿要性命,官军进兀来,铜钿性命统统要哉!”
这是城东任家银铺任掌柜的,在女儿跳井老婆撞墙,自己的脑袋伸进房梁上那个亲手打的绳套前一刹那,望着被霆勇洗劫一空的家宅,喃喃道出的最后一句话。虽然没亲自去迎接官军入城,但他还是曾掏出几百个铜钿,买了一大包高升、小鞭,自己抱了送到保卫局(
1)去。
“先人板板,老子来迟了一步,半点儿油水捞不上!”
余麻子望着一屋狼藉,满地尸体,恨恨地唾了一口,一面骂着晦气,一面赶紧跑到尸首前,一条衣缝一条衣缝的仔细搜检着:
“格老子的,啥子都没得剩——还好还好,这婆娘耳朵上头两个环环约莫是金的,好歹换得几天烟钱茶钱——见面分一半,你一个,老子一个。”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李三妹看见余麻子舒出来的手掌中,那只金环子上还带着血丝,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小弟老娘讲过,莫作歹,作歹菩萨捉哟,小弟不要,小弟不要。”
余麻子撇了撇嘴,把两个金环都掖进怀里:
“婆娘胆儿,好,你娃儿自己不要,可不是老子我没得义气!”
“副爷,这样子搞法——行么?”瀚王府改作的董来峰行馆里,两个师爷一面誊写着安民告示,一面皱着眉头:“安民安民,这么搞,哪儿来的民可以安么,王师入城,讲究的是吊民伐罪……”
董来峰眨巴眨巴眼睛,打断他们的话:
“本副将投笔从戎之前好歹也捐过个附生,你们两位别给我在这儿显摆!吊民伐罪,这个这个,曾大帅说了,民有良民,有莠民,良民当护,莠民当除,哪能一概而论呢?再说了,这金坛城陷贼四年,一男一妇,一草一木,无不沾了浑身的贼气,你们要本副将伐罪,本副将不伐他们,伐哪个?”
一个师爷被噎得语塞,低头只顾写自己的大字,另一个却很是不服气:
“副爷这般说话,却是曲解圣贤之意,不免……”
董来峰一瞪眼:
“不免什么?要不怎么本副将都官居二品了,你们两个书虫连个顶子也捞不到?你们懂个屁!本副将不这么个伐罪法子,怎么个伐罪法子?咱这五百弟兄破衣烂衫的,哈喇子从宝堰一路淌到这金坛城里,本副将不让他们乐和,他们能让本副将乐和?这兵,本副将还怎么带,要不干脆,本副将不带了,你们二位管他们吃喝拉撒,带他们吊民伐罪去好了!”
“副爷,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参将李栓狗逡巡着欲言又止,见董来峰向他点头,这才慢慢说下去:“这城中长毛除逃散而外,连老弱现尚有一千六、七百,我军连伙勇才五百,您一下子把他们都散放了出去,万一……”
董来峰哈哈大笑:
“我说拴狗啊,你小子堂堂朝廷三品武职,怎么连狗胆子都不如?万一,什么万一?那帮长毛枪炮刀矛都上缴了,四门八楼,都是我们的人把着,就算他们泼天的胆子想玩命,拿什么玩,用牙齿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