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历史-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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杵臼舒了口气,作个揖,逃也似走了。
季全夫子负手立在桌边,神色得意之至。
阿吉抬眼看着他,今天不知为什么,这个早就瞎了一只左眼的糟老头子居然整整齐齐地穿戴起久已不穿的下士命服,峨冠博带,青布长袍,虽然峨冠是补过的,博带是打了结的,青布长袍也早就截了下摆以便耕作,不过拾掇起来,却也是分外的精神。
“看甚!”季全正襟盘腿坐下,凛然道:“天子亲征,以讨不庭,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我这个做士的,虽然体弱身残,不能舞干戚以助天威,却也要明正服色,以鼓王师之气!——你这种商贾贱类,我这些君子大义,说给你听,怕也是白费心机。”
阿吉听得“贱类”二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夫子,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是什么下士,这却不假,可你做下士七十年,眼睛瞎了就六十多年,又为周天子做的甚事?你看不起我这商贾贱类,可天子偏偏看得起的很,你也该知道罢,没我们这些贱类的钱,这王师伐秦,怕是连河也过不去罢?老实告诉你,这可是天子他老人家自己大驾光临小号……”
“话倒也不错,可你们放的不是高利贷么?”
不知是哪个路人还是客人,陡地冷冷插了一句。
季全和阿吉都默然,低下头去,一声不吭地啜起了稀粥。
“呃,夫子,”良久,阿吉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倒说说看,这王师伐秦,到底胜算如何?你也知道,不但天子借了我不少钱,募来的那些兵将,租甲胄兵仗,也不是个小数呢。”
季全推开碗箸,一本正经地清清喉咙,正待开口,邻桌上一个外国客人模样的中年人却搭腔了:
“我看够戗啊,你们不知道前年长平的事情?四十万,四十万啊,让那个叫做白起的秦将就这样,咯察!”
在座众人都不由缩了一下脖子,阿吉摸着钱褡裢,脸色已刷地惨白。
“话也不能这样说,”另一个客人摇头道:“我听说那个白起还是死了,秦兵好像也还是败了,再说,这次韩王、魏王、赵王、楚王都派兵来会,应该……”
“无礼!”季全脸一下涨成了猪肝:“楚子,什么楚王!韩、魏、赵以下犯上,乱臣贼子,不足辱志士之耳!”
众人都抬眼看了看他,又很快不看了。老板兼店小二见他怒气勃发,手里高高举着个空碗,生怕砸了,赶忙跑过来扶住:
“楚子楚子,夫子啊,我们没学问,您别和我们一般见识,那韩魏赵么,好歹也是天子让当才当的……您还是说说您的高见罢,到底王师伐秦,能胜还是不能胜呢?”
季全这才放下碗,兀自抚着胸口,喘了几声:
“你们说的这都是末节,周天子是天子,名分昭昭,仗顺讨逆,如雨行时,如何不捷?天子仗钺,诸侯景从,天下响应,西秦蕞尔小邦,螳臂当车,何愁不克……?”
他抑扬顿挫地讲着,阿吉也摇头晃脑地听着,两人的脸上,也越来越多地漾出了春天的灿烂来。
“诸侯?倒也是……可现在好像也没几家诸侯了罢?”外国客人捻着箸,一板一眼地数着:“郑国、曹国、晋国,都没了,齐国好像也不再是姜太公的后人当家,燕国和宋国自己称了大王,恐怕不会来,卫国么,听说已经自己把自己从卫侯贬作卫伯又贬作卫君,躲在野王山里,怕也是……”
“砰!”
季全猛地狠拍了一记桌子,众人都是一凛,粥老板差点儿跳了起来。
“这些何足道哉,还有鲁国,周公的鲁国!”季全苍老的脸上陡地现出一阵憧憬之色,众人听得周公二字,也无不肃穆起来。
的确,夹辅成王,再造周室的,不就是周公么?秉王节钺,四征不庭的,不也就是周公么?
“听说鲁侯接得天王之召,剑及履及,星夜兼程前来勤王……”
是啊,天王亲征,鲁侯扈从,自从宣王料民太原,五百多年了,周天子家还从没有这样盛大的戎事罢?胜败也罢,性命也罢,高利贷也罢,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公车千乘,朱英绿縢,二矛重弓……”
一阵昂扬和歌之声,伴着铿锵鼓角和萧萧车马,由远至近,自东渐渐传来。
“鲁颂!鲁颂!你们听,你们听,鲁侯,周公!”
季全激动地站起身来,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春天盛开的花朵。
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东方,天边的第一缕朝阳,把每一张殷切的脸,都照得一片灿烂。
车马萧萧,旌旗猎猎,一彪人马倏忽而近。
为首一辆驷乘戎辂,虽说是驷乘,那拉车的四匹马却是老的太老,嘴里看不见一粒牙齿,小得又实在太小,似乎还不太懂得该怎样迈步,于是尽管御手小心执辔,这车却走得颇有些颠簸。车上端坐一位诸侯,一身洗得发白的黑色章服,一口破鞘脱漆的宝剑,左手拥着朝笏,右手紧扶一面大旗,这旗丈二见方,晨曦中旗色不甚分明,也不知是隐公还是庄公留下的,出师时想必匆匆又缝了一缝,新镶了道滚边,被清晨春风一吹,扑簌簌漫天飞舞,旗上四个鸟篆大字随风翻飞,时隐时现:“奉天伐罪”。
戎辂之后,赫赫然跟了新旧三五十乘车,老少三五百号人,有拿戈矛的,也有没拿戈矛的,有穿了甲胄的,也有穿着棉袍布袍的,军容整肃,部伍严明,一面疾走,一面齐声高唱着:
“……公徒三万,贝冑朱綅,烝徒增增,戎狄是膺,荊舒是惩,则莫我敢承,……”
车马脚步的铿锵伴着《鲁颂》的昂扬,渐渐地湮没在晨曦里,那面“奉天伐罪”的大旗,却兀自在众人眼帘里久久飘扬着。
大路上被人马荡起的尘埃慢慢落定,粥铺里的众人也随之纷纷坐下,闷头稀里呼噜地喝粥。
天明了,人散了,阿吉惦记着他的棺材铺子和高利贷,往来的客人们也各有各的生计。
只有季全掂着箸,托着腮帮子,静静坐在那里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一捋白须,用箸敲着粥碗,嘶哑着老嗓子,入神地唱起来:
“济济多士,克广德心,桓桓于征,狄彼东南,烝烝皇皇,不吴不扬,不告于讻,在泮献功……”
粥老板正擦着桌子,听得粥碗响,急回头看,见碗筷无恙,轻吁一声,转头自忙,不再理他。
朝阳渐渐地高了,把远处略有些剥落破败的城墙宫阙,笼上淡淡一缕辉煌。
………【钟鼓喤喤】………
朝阳又渐渐地高了,把远处略有些剥落破败的城墙宫阙,笼上淡淡一缕辉煌。wWw.23uS.coM
说起来,周天子从成周迁到这新王城来,也并非很久的事情,可这宫阙,这城堞,这坊市,这街衢,却破败阴暗得仿佛早已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
可今天却不同,很不同,非但城阙张灯,楼橹结彩,着实露出几分喜气,便连太庙阶前、社稷坛上,久不清除的败叶蛛网,也被匆匆扫除了一多半。
是啊,怎么能不喜气?今天是天子亲征的好日子,自桓王十三年,溃Ц鹕渫踔屑纾熳硬磺谆祁幔丫陌傥迨炅恕
“不对吧,我听单公、刘公的家人们说,惠王、襄王都带兵出过城呢!”
太庙阶前,阿吉弯腰负手,一面围着那九只斑驳的大铜鼎转圈,一面指指戳戳,不住地嘟囔着。
季全穿着那身又多了几个补丁的下士命服,一面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鼎里的铜锈,一面没好气地白了阿吉一眼:这个商贾贱类,惠王、襄王都是被乱兵赶出城的,能算出征么?呸,晦气,晦气!
“你这厮,洒扫宗庙祭坛是命士之职,你一个商贾贱……你一个卖棺材的,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阿吉“铮”地弹了弹鼎耳,撇了撇嘴:
“我怎么不能来?上至天子,下至扛车轮子的小卒,谁没用过我的钱?借蛋望鸡,借钱望息,我来看看主顾,也算得天公地道吧?再说了,卖棺材怎么了?你们下士不也讲究什么什么尺之棺,多少多少尺之椁?你有种,到时你让孝子贤孙自己动手做你的棺材好了。”
一边的上士、中士、下士以及闲杂人等见这厢口角,不免七手八脚,七嘴八舌,葫芦提劝了几劝,季全气鼓鼓地哼了几哼,见没甚功效,没奈何背过身子,继续他擦拭铜鼎的命士之职,阿吉自然见好就收,自顾自看他的热闹。
一个老中士一面擦着鼎足,一面摇头叹道:
“天子亲征,大飨虎贲,一会儿这九鼎就要用来烹食了,唉,还要抬出去飨士,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么。”
“兄台差矣!”季全掸了掸手上的绿锈,直起腰来:“这九鼎虽尊,却本就是用来烹食的么,礼,天子之飨士,钟鸣,列九鼎而食……”
老中士摇摇头:“老弟,身为命士,这个我何尝不知啊,可这九鼎,唉!”
阿吉听得好奇,忍不住凑过来,想听个究竟,不想两个老士人相对唏嘘了两三唏嘘,竟不复一言,又吭哧吭哧擦起铜锈来。
“诸位让开,诸位让开~~”
百来个甲士结束整齐地开了来,许是久不衷甲,举手投足,显得颇有些不自然。来得士人近前,嘴上客气,手上却毫不客气,几声吆喝,几下拨拉,已将这些个上士、中士、下士都划拉到一边,十数人一圈,圈住了那九只大鼎:
“起!”
“杭育杭育~~~”
九圈子人,杭育杭育着,向不远处享台上九堆干柴蹒跚挪将去。
“看好了,那个雍州的鼎压断过老秦伯一条大腿,须得抬在第一的!”
为首的队长一面指麾着,一面不时用手摸一下腰间,唯恐那根半朽的束甲皮带冷不防断开,出自己一个洋相。
“扛的这么辛苦,这九个大家伙,到底有多重呢?”
阿吉见那些甲士一步三喘的样子,不免有些同情,很郑重地问那些士们。却不料话甫出口,但见怒目愕愕,白须飘飘,所有的上士中士下士们无一例外地变了脸色:
“咄!打尔这不知死活的物事!王孙满尝言,惟九鼎轻重,不可问也!”
阿吉没来由自讨了个没趣,悻悻道:
“不可问不问便了,还斯文人呢,这么凶相……一会儿天子就要犒师,你们不去看,我可去看了。”
天子犒师原本是难得的盛典,王城首善之区,看得人理当是很多的。
可今天的看客似乎并不甚多,且十有**,非老弱即残疾,非商贾即孩童。
“天子募兵,能扛的动家什的差不多都在行伍了罢。”
稀疏的看客丛中,不知是谁,随口嘟囔了一句。
享台上的九堆火早已熊熊,九只大鼎里的沸水,腾腾地冒着热气,一大群身穿犊鼻,浑身大汗的庖丁,正手忙脚乱地把成堆的谷子、麦子、糟糠、麸皮、菜叶、草根一筐又一筐倒将进去,一壁厢调和盐酢,一壁厢用大铜斗使劲地搅和着,不一会,馥郁的饭香,便弥漫了整个王城。
“王家气派,王家气派啊!”
几个老士子相顾感慨,似乎都有些热泪盈眶起来。
阿吉却也没觉得怎样了不起,歪着脑袋,忽地想到个问题:
“呃,几位先生既然读书明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