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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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至孝的土匪。为了让我挣点外快,莫言把我推荐给了他那同学。那人留着一 部大胡子,头顶光秃如莎士比亚,鼻子弯钩如但丁。一见我的面,他就手拍着大腿说:奶奶的,不用化妆 !
——我们乘坐着西门金龙派来的卡迪拉克赶回西门屯。那个红脸膛的司机不愿意让我上车。你儿子横 眉竖眼地说:“你以为这是一条狗吗?这是一个圣徒,它比我们家族中所有的人都爱我奶奶!”
我们刚出县城就下起了雪。是那种细盐般的霰粒。车进西门屯时,地上已经一片洁白。我们听到一个 前来吊孝的远房亲戚大声哭喊着:“天地为你戴孝啊,老姑奶奶!您的仁德感天动地啊,老姑奶奶!”
他的哭喊,像合唱队的领唱一样,引发了一片哭嚎。我听到了西门宝凤嘶哑的哭声,听到了西门金龙 雄壮的哭声,听到了吴秋香唱歌一样的哭声。
一下车,互助与合作就掩面嚎哭起来。你儿子和西门欢搀着他们各自母亲的胳膊。我沉痛地呜呜着, 跟随在他们身后。此时狗大哥已死,卧在墙角、已经老态龙钟的狗二哥用低沉的呜叫向我打了招呼,但我 已经没有心思回应它。我感到有四股寒气沿着四肢上升,在五脏六腑内凝成一坨冰。我浑身颤抖,四肢僵 硬,反应迟钝。我知道自己也老了。
你母亲已经盛妆入棺,棺盖竖在一旁。她的寿服是紫色缎子缝制,上面有一些暗金色寿字。金龙和宝 风跪在棺材丽端。宝凤头发散乱。金龙眼睛红肿,胸前的衣服湿了碗口大的一片。
互助与合作扑跪在棺材前,拍打着棺材的边缘尖声嚎哭。
“娘啊,娘啊,您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就走了呢?娘啊,您走了,我们的靠山就倒了啊,撇下我们孤儿 寡母可怎么活啊……”这是你妻子反反复复的哭诉。
“娘啊,娘啊,您受了一辈子苦,怎么才过上好日子 就走了呢?……”这是互助的哭诉。
她们泪飞如雨,溅落到你母亲的寿衣上,溅落到盖住你母亲面孔的那张黄表纸上。泪水在纸上洇漶开 ,仿佛死人的眼泪。
你儿子和西门欢跪在他们各自母亲的身后,一个脸色如铁,一个脸色如雪。
负责料理丧事的是许学荣夫妇。许大娘惊叫着把互助和合作的身体拉直:“哎呀,孝子孝妇们啊,千 万别把眼泪溅到死者的身上啊,她身上带着活人的眼泪难得超生啊……”
许大爷环顾四周问:“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没人回答他。
“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室内那些远亲们面面相觑,依然没人回答他。
一个远亲抬手指指西厢房,悄悄地说:“问问老掌柜的去吧。”
我跟随着许大爷来到西厢房。你的爹坐在墙角,正在用高梁秸秆和细麻绳缝制锅盖。墙壁上挂着一盏 油灯,昏黄的灯光恰好照亮那个墙角。你爹的脸一团模糊,只有他的眼睛,放射出两点亮光。他坐着一个 方凳,用双膝夹着已经基本成形的锅盖,麻绳穿过高粱秸秆发出“嗤啦嗤啦”的响声。
“老掌柜的,”许大爷说,“解放那边捎信去了吗?如果他一时半会赶不回来,我看……”
“盖棺吧!”你的爹说,“养儿还不如养条狗啊!”
——听说我要拍电视,春苗也要参加。我们去求莫言,莫言又去求导演。导演见到春苗后,说:那就 演“蓝脸”的妹妹吧。这是一部系列剧,一共三十集,讲了十个可以独立成章的剿匪故事。每个故事拍三 集。导演把剧情大概给我们讲了讲。说的是这个外号“蓝脸”的土匪,杆子被打散后一个人逃进了深山。 解放军知道他是孝子,便做通了他妹妹和他母亲的工作,让他母亲诈死,让他妹妹进山报信。“蓝脸”闻 讯下山,披麻戴孝扑进母亲的灵堂,混杂在前来帮忙的乡亲们群中的解放军一拥而上,将“蓝脸”按倒在 地,这时,他的母亲从棺材里坐起来,说:儿子啊,解放军优待俘虏,你投降吧!——明白了吗?导演问 我们。明白了,我们说。导演说,眼下大雪封山,没法拍外景,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土匪,潜逃外地多 日,突闻母亲死讯,然后不顾一切回来奔丧。能不能找到感觉?让我试试看。给他换上孝服。几个女人从 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旧服装中翻一件白袍子披在我的身上,又找了一顶孝帽子扣在我的头上,腰问又给我捆 上了一道麻绳。春苗问:导演,我的戏怎么演?导演说,你就把他想成你亲哥就行了。我问导演:是不是 还需要一支枪?导演道:你不说我还忘了,这“蓝脸”是个双枪将呢。道具道具,弄两支枪给他插到腰里 。还是那几个帮我穿孝服的女人,弄来两支木头手枪插到我的腰里。春苗问:我要不要穿孝服?导演说: 给她也换上孝服。这样的枪怎么能打响?我问导演。导演说:你打响它干什么?等你娘从棺材里坐起来要 你投降时,你把枪摸出来扔到地上就行了。懂了吗?懂啦。那就开拍。摄像准备!母亲的灵堂布置在我们 居住的“河南村”西头一排破房子里。我和春苗曾想租下这房子制作山东大馒头,因房主要价太高而做罢 。我们对这个环境很熟悉。导演要我们酝酿一下情绪,免得灵前无泪而干嚎。我看着被肥大孝服包裹住的 春苗和她那张因营养不良而瘦削发黄的小脸,无限的怜爱涌上心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春苗啊,我的好 妹妹,你、本来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不幸上了我的贼船,来到这异乡僻地,受这样的苦难。春苗 扑到我怀里,哭得浑身打颤,仿佛一个千里寻兄的小女孩。导演大喊:停停停!戏太过了!
——盖棺之前,许大娘揭开那张覆盖在你母亲脸上的黄表纸,说:“孝子孝妇们,看最后一眼吧,都 忍着点,千万别把眼泪滴到她的脸上啊!”
你母亲的脸似乎有些肿胀,色泽发黄,好像涂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她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两绺冷冷 的光,从眼缝里射出来,仿佛在谴责所有看到她的遗容的人。
“娘啊,您一走,我就成了孤儿了啊……”西门金龙哭嚎着。上来两个远亲把他扶到一边去。
“娘啊,我的娘,你把女儿也带走吧……”宝凤用脑袋碰撞棺材边沿,发出“嘭嘭”的响声。几个人 冲上来,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一边去。年纪轻轻就花白了头发的马改革抱住母亲,不让她往棺材前扑 。
你妻子手把着棺材边沿,张大嘴巴干嚎一声,然后双眼翻白,往后便倒。众人慌忙把她拖到一边,又 是揉虎口,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半天,才缓上气来。
许大叔招呼一声,在院子里等候的木匠们,提着工具箱子走进屋里。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棺盖抬上,遮 住了这个死不瞑目的女人。在噼噼啪啪的盖棺声中,孝子孝妇的哭声又一次掀起了高潮。
接下来的两天里,金龙、宝凤、互助、合作身穿重孝,坐在棺材两端的草席上,日夜守灵。蓝开放和 西门欢,则对面坐在棺材前面的两个小方凳上,就着一个瓦盆,烧化纸钱。棺材后边的方桌上,供着你娘 的灵位,点着两支粗大的白烛。纸灰飘扬,烛光摇曳,一派肃穆景象。
前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许大爷带着老花镜,坐在杏树下的一张方桌上,一笔不苟地登记着赙金和奠 礼。亲朋乡邻赙赠的烧纸,在杏树下摞成了一个小垛。天气奇冷,许大爷不时地往冻僵的笔尖上哈气,他 的胡须上结着白色的霜花。杏树上的枝条,结满了雾凇,宛若雪树银花。
——我们在导演的批评下,尽量地节制情绪。我默念着:我不是蓝解放,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蓝 脸”,我曾经在锅灶里埋了一颗手榴弹炸死了晨起做饭的妻子,我曾经用刀子割去一个当面叫我外号的男 孩的舌头。慈母去世,我心悲痛,但我的哭是极其节制的,我要把悲痛埋藏在心底。我的眼泪,是极其宝 贵的,不应该像自来水一样随便流淌。但只要我一看到春苗身穿孝服、满面污垢的模样,个人的经历便压 倒了角色的经历,个人的情感便替代了角色的情感。又试了几次,导演还是不满。那天莫言也在现场,导 演对他嘀嘀咕咕。我听到莫言对导演说:赫秃子,你别那么认真,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否则我跟你断交。 莫言把我们拉到一边,对我们说:你们怎么啦?泪腺太发达了。春苗可以往死里哭,但你老兄哭出三五滴 眼泪就可以了。这不是你的娘死了,这是土匪的娘死了。三集戏,你每集三千,春苗两千,三三见九,三 二得六,九六一万五,有了这笔钱,你们就基本小康了。我教你一招,莫言又说,待会儿拍棺哭灵时,你 不要把棺材里那人想象成你娘,你娘在西门屯穿绸穿缎,吃香喝辣,享福呢!你就想,棺材里有一万五千 元人民币!
——尽管道路积雪,车行危险,但出殡那天,还是有四十多辆轿车开到了西门屯。街上的雪被汽车尾 气污染,化成了污浊的雪水,接着又冻成了灰色的冰碴。车子都停在西门家大院对面的广场上,臂上套着 一个久久标的孙家老三在那里指挥调度。因为怕天冷发动困难,汽车都没熄火。司机们呆在车内取暖。四 十多辆汽车后部的尾气上升,汇集成一片白雾。
前来参加葬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半是县里的官员,少数是外县来的西门金龙的好友。屯子里 的人们,都不避寒冷,抄着手,聚集在西门家大院前的街道上,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并等待着出棺时的 大热闹。几天来西门家的人们差不多把我忘了。我夜晚与狗二哥挤在一起,白天就在院子内外走动。你儿 子喂过我两次,一次是扔给我一个馒头,一次扔给我一包结着冰碴的(又鸟)翅。馒头我吃了。(又鸟)翅我 没吃。因为这些天里,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与西门闹有关的往事不时翻腾上来,令我心中戚戚。我有时会忘 记自己已经四次转世,依然是这西门大院的主人,在经历着丧妻之恸,有时又明白过来,知道阴阳异路, 世事如烟,一切都与我这条狗没有关系了。
街上的人群里,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向年轻人描述着当年西门闹为他母亲出大殡的事:那四寸厚的柏 木棺材啊,要二十四个壮汉才能抬起。道路两旁的帐子连绵不断,隔五十步就扎着一个席棚,席棚里摆设 路祭,整猪整羊,西瓜大的馒头……我赶紧避开,不愿意陷入回忆的泥潭。现在我只是一条狗,一条步入 老境、所剩岁月不多的狗。我看到,那些前来参加葬礼的官员,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大衣,围着黑色 的围巾。少数人头上戴着黑色的貂皮帽,这必定是些头发稀疏或者秃顶的人,那些没戴帽子的,都是一头 浓密的黑发。他们头顶上的雪花与他们胸前的白色纸花相映成趣。
正午时分,一辆“红旗”牌警车在前边开道,一辆“奥迪”牌黑色轿车后边跟随,缓缓停在了西门家 大院门前。身穿重孝的西门金龙从院中匆匆走出。司机拉开车门,身穿黑色羊绒大衣的庞抗美钻出车门。 她的脸也许是因为身穿黑色大衣而显得格外白皙。几年不见,她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深刻的皱纹。一个秘 书模样的人把一朵白花别在她的胸前。她的神色凝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