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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生死疲劳-第78章

小说: 生死疲劳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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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的眼,微露的闪烁着瓷光的牙,她在看着我,她知道我在看着 她。正是上班的高峰,大街上车来人往,摩托车喷吐着黑烟在人行道上乱窜,自行车胆大妄为地逆行,轿 车趾高气扬地鸣着响笛,这些,本是我极其厌恶的,但今天,竞也变得美好起来。

  她一直站到她的同事们从里边推开大门时才进去。进去前她将手指按在唇上,然后对着我抛过来。她 的吻像一只蝴蝶,穿越马路,飞到我的窗口,在窗外上下翻飞,然后飞到我的嘴上。真是一个好姑娘,为 你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惜。

  秘书送来通知,让我上午去县委大会议室参加联席会议,讨论在西门屯建设旅游开发区问题。参加会 议的有县委常委、所有的副县长、县委、县府各部局负责人,还有各银行第一把手。我知道,金龙这一票 玩大了,但在前面等待着他的,与在前面等待着我的,似乎都不是鲜花和坦途。我预感我们哥俩的命运都 会很惨,但我们都不会就此止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也是真正的难兄难弟。

  就在我收拾好文件要离开办公室前,我又拿起望远镜趴在了窗口。我看到我儿子的狗引领着我妻子, 穿过马路,径直地对着新华书店的大门走去。我看过莫言几篇写狗的小说,他把狗写得似乎比人还精,我 一直嘲笑他胡编乱造,但现在我相信了。

  第四十五章狗小四循味追春苗黄合作咬指写血书

  我把你儿子送到学校时,一辆银灰色的皇冠牌轿车也缓缓地停在学校门口。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从车 里钻出来。你儿子很洋派地对着那女孩招招手:“嗨,庞凤凰!”那女孩也对你儿子招招手:“嗨,蓝开 放!”他们并肩走进校门。

  我目送着轿车飞快驰去。庞抗美的气味在我鼻边缭绕。类似于新锯开的槐木板材的气味曾经是她的气 味的基调,但现在这气味与新出厂的人民币的气味、法国香水的气味、高级时装的气味、名贵首饰的气味 混杂在了一起。我回头看了一眼凤凰小学憋窄的校园 。这所严重超员的名校,犹如一个金丝的鸟笼,里边挤满了羽毛艳丽的小鸟。他们在小操场上排成队伍, 注视着在国歌旋律中缓缓升起的红旗。

  我穿马路,东拐,北上,慢慢地走向火车站广场。早晨,你妻子扔给我四个葱花馅饼。我不忍心辜负 她的好意,全吃了,它们沉甸甸地坠着我的胃,仿佛凝成了一块砖头。大街饭店后院里那条匈牙利猎犬嗅 到了我的气息,用两声“呜呜”向我致意。我懒得回应它。那天我心情不爽。我预感到这将是一个令人和 狗都心烦意乱的日子 。果然,没等到我走到你 妻子的油锅,她就迎面走过来了。我对着她叫了两声,告诉她你儿子已经平安抵校。她跳下车子,对我说 :“小四,你什么都看到了,他要抛弃我们。”

  我很同情地望着她,贴近她的身体,摇摇尾巴,以示安慰。尽管我不喜欢她身上那股子油腥味,但她 毕竟是我的主人。

  她支起自行车,坐在马路牙子上,示意我到她的面前。我顺从她。路边的国槐树,将白花抖落一地。 不远处的一只熊猫式样的陶瓷垃圾桶里,恶臭扑鼻。不时有拉着蔬菜的三轮农用拖拉机喷着黑烟狂抖着南 下,但一到十字路口就被交警拦住。这城市交通实在是太混乱了,昨天竟然有两条狗毙命轮下。你妻子摸 着我的鼻子说:“小四,他背着我有了人。我从他身上闻到了女人的味道。你鼻子比我灵,肯定也嗅到了 。”她从车筐里那个磨白了边的黑革包里摸出一张白纸,揭开,显出了两根长长的头发,触到我的鼻下, 说,“就是她,这是从他扔在家里那件衣服上找到的。狗啊,你帮我找到她。”她收好头发,手按着马路 牙子,站起来,对我说,“狗小四,帮我找到她。”我看到她眼睛湿漉漉的,但喷出的却是火焰。

  我没有犹豫,因为这是我的职责。其实根本不用嗅那两根头发我就知道该去找谁。我在前边慢腾腾地 小跑着,寻着那根如同绿豆粉丝一样的气味线。你妻子在我后边骑车跟随着。因为身体的残缺,她适合于 骑快车,骑慢车她很难平衡。

  到达新华书店大门时,我犹豫了。庞春苗美好的气味使我对她好感无限,但看到你妻子那一歪一斜的 步态,我还是下定了决心。我是一条狗,应该对主人忠诚。我对着新华书店大门叫了两声。你妻子推开门 ,放我进去。我对着正在用一块湿布抹柜台的庞春苗叫了两声,便低垂下头。我无法面对庞春苗的目光。

  “怎么会是她?”你妻子对我说。我低声哀鸣着。你妻子抬起头,注视着庞春苗那涨红的脸,痛苦、 绝望而又疑惑地说:“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这时,那两个中年女售货员把猜疑的目光投过来。那个嘴巴里喷着酱豆腐和大葱气味的红脸膛女人呵 斥道:“谁家的狗,出去!”

  另一位屁股里散发着痔疮膏气味的低声说:“那不是蓝县长家的狗嘛,那就是他太太……”

  你妻子回头,仇恨地盯着她们,她们慌忙低了头 。你妻子高声对庞春苗说:“你出来一下吧,我儿子的班主任让我来找找你!”

  你妻子推开门,先放我出去,然后自己侧身出来。她不回头,走到自行车边,开了锁,推着车,沿着路边,一直往东走。我尾随着她。我听到新华书店的 大门响。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庞春苗跟出来了,她的气 味,因紧张而益发强烈。

  在“红”牌辣椒酱销售、批发店前,你妻子站住了。我蹲在她的侧面,面对着那商店门脸上的巨大广 告牌。一个咧着大红嘴的女人举着一瓶子辣椒酱对我笑。她的笑容很不自然,正是那种吃了辣椒后又痛苦 又过瘾的表情。“红牌辣酱,祖传配方。健康美容,气味芬芳。”在这里我想起了那条不幸去世的藏獒, 心中浮起淡淡的忧伤。你妻子双手扶着路边的法国梧桐树干,双腿微微颤抖。庞春苗犹犹豫豫地走过来, 在距离你老婆三米处立定。你老婆双眼盯着树皮,她双眼盯着地面。我左眼盯着你老婆,右眼盯着庞春苗 。

  “我们刚进棉花加工厂时,你才六岁。”你老婆说,“我们比你大整整二十岁,我们不是一代人。”

  那只黄毛导盲犬引领着盲艺人毛菲英,从我们中间走过。这只导盲犬从不参加我们的月光晚会,但它 对主人的忠心耿耿却赢得了群狗的尊重。盲艺人背着装有胡琴的布袋,手扯着连接着狗项圈的皮带。她的 身体微往后仰,头歪着,似乎在聆听,步履有些踉跄。

  “肯定是他骗了你,”你老婆说,“他是有妇之夫,你是黄花闺女。他这样做是不负责任,是衣冠禽 兽,是害你。”你老婆转过脸,肩膀靠在树上,目光毒辣地盯着庞春苗,说,“他半边蓝脸,三分像人, 七分像鬼,你跟他好,是鲜花插在牛屎上!”

  两辆警车鸣着笛从大街上飞驰而过,行人侧目而视。

  “我已经对他说了,要想离婚,除非我死去!”你老婆激愤地说,“你是个明白人,你爸爸,你妈妈 ,你姐姐,都是出头露面的人物,你和他的事,一旦张扬出去,他们的脸都没有地方藏,”你老婆说,“ 我无所谓,我一个半腚人,脸面不值钱了,惹急了,我就豁上这张脸不要了。”

  县直机关幼儿园的孩子们正在横穿马路,前头一个阿姨开路,后边一个阿姨殿尾,中间两个阿姨跑前 跑后,不断地大呼小叫。来往的车辆都停车为他们让路。

  “你离开他吧,你去谈恋爱,去结婚,去生孩子,我保证不坏你名誉。”你老婆说,“我黄合作人丑 命贱,但说话算数!”你老婆用右手背沾了沾眼睛,然后把食指塞进嘴里,腮上的肌肉鼓成条棱。她把手 指从嘴里拖出来,我立即嗅到了血腥味儿。血从她的食指尖上渗出来。她举起食指,在法国梧桐光滑的树 皮上写了三个缺点少画的血字:离开他庞春苗呻吟一声,捂着嘴巴,扭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她跑几 步,走几步,然后再跑几步,再走几步。这颇似我们狗的运动方式。她的手始终没从嘴巴上拿开。我悲哀 地目送着她。她没有进新华书店大门,而是从旁边的一条胡同里拐了进去。那是油坊胡同,是做芝麻油的 人居住的胡同。我们的一个分会长住在那里,因为经常吃芝麻酱,那小子的毛眼儿格外润泽。

  我看着你老婆惨白的脸,心中一阵冰凉。我深知庞春苗这个黄毛丫头,不是你老婆的对手。她也很艰 难,眼泪噙在眼里欲流不流。我想她应该带我走了,但她没有走。她的指头还在流血,不能浪费这些血。 她耐心地用这些血补齐了血字的缺笔,又描画了模糊不清之处。还有些血,就在那三个血字下面加了一个 惊叹号。还有血,又加了一个惊叹号。又加了一个惊叹号。

  离开他!!!

  这已经是一条完整醒目的标语了。你老婆似乎意犹未尽,但再写显然已是画蛇添足。她甩甩手指,又 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然后她把左手伸进衣领,从左肩胛的位置上,撕下一张伤湿止痛膏,缠住了右手食 指。这是她早晨刚贴上去的,黏性犹存,缠指毫不费力。

  她又一次认真地端详着这条血写的标语,这也是她发给庞春苗的敦促书和警告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 微笑。她推车沿着街边东行,我跟在她身后,保持三米距离。她还不时地回头望一下那棵树,好像生怕有人给涂抹了似的。

  在红绿灯处,我们等到过街绿灯,依然是胆战心惊地穿过马路。因为有许多身穿黑皮夹克骑挎斗摩托 车的人不尿红绿灯,因为有许多豪华轿车不受红绿灯限制,因为最近刚刚出现了一个“本田暴走族”,都 是年龄十八岁左右的小青年,骑着一色的本田摩托车,专门撞狗,撞翻之后,唯恐不死,还要来回碾压, 直至肝肠涂地,才吹着口哨如风而去。他们为什么对狗如此仇恨?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第四十六章黄合作发誓惊愚夫洪泰岳聚众闹县府

  论证金龙那个狂想方案的联席会议一直开到十二点才散。老县委书记金边——就是那位为我爹的黑驴 挂过铁掌的小铁匠——升任市人大副主任,庞抗美接班已成定局。她是英雄的女儿,大学学历,有基层工 作经验,年方四十,品貌端正,上有欣赏者,下有拥戴者,把所有的好条件都占尽了。会上,争论不休, 相持不下。庞抗美一锤定音:干!先期投资三千万元,由各银行统筹解决,然后组成招商引资团,吸引国 内和海外投资。

  会议期间,我心神不定,屡屡以如厕为由,跑出去往新华书店打电话。庞抗美用尖利的目光盯着我。 我哭笑着,指指肚子,搪塞过去。

  我给新华书店门市部打了三次电话。第三次时,那个粗嗓门的女人愤愤不平地说:“又是你,别打了 ,她被蓝县长那瘸老婆叫走后,至今没回来。”

  我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

  坐在大会议室我的席位上,如同坐在一面烧红的铁鏊子上。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我脑子里浮现出 各种凄惨的画面,最凄惨的是,在县城的某个僻静角落里,或者是在人烟稠密之处,我老婆杀死了庞春苗 ,然后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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