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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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叫声。沙洲上树枝摇摆,荒草波动,许多野猪,大 的,小的,老的,少的,从四面八方往沙丘上会合。狐狸们受了惊动,花面獾也受了惊动,野兔子也受了 惊动,它们有的胡乱奔跑,有的钻进巢穴,有的原地转圈观望。
因为身上都沾过松油黄沙,所有颜色基本一致,一片黄褐色,仰起的头颅,咧开的大嘴,龇出的大牙 ,亮晶晶的小眼,两百余头野猪,是我的队伍,多半和我沾亲带故,都期待着,兴奋,惴惴不安,蠢蠢欲 动,磨牙顿爪。我说:“孩儿们,战争爆发了。他们手中有枪,我们的战术是,钻空子,捉迷藏,不要被 他们赶着往东走,钻到他们背后去!”
一头性格暴烈的公猪跳出来,大声道:“我反对!我们要结成团体,正面突破,把他们赶下河!”
这头公猪,本名不详,外号“破耳朵”。它体重约有三百五十斤,硕大的脑袋上沾着厚厚一层松油黄 沙,半个耳朵缺失,是与狐狸大战时的英雄。它咬肌发达,牙齿锋利,我记得它一口把一只狐狸的脑袋咬 得四分五裂的情景,这是我的一个最有力量的挑战者,与我没有血缘关系,是沙洲土著野猪中的领袖,想 当初与我大战时它还没长大,现在它长大了。我早就说过对猪王地位并不留恋,但把王位传给这个残忍凶 狠的家伙我又不情愿。刁小三站出来为我仗腰:“服从大王的命令!”
“大王让我们投降,难道我们也要投降吗?”“破耳朵”不满地嘟哝着。
我听到许多猪跟着“破耳朵”嘟哝,心中十分沉重,知道这支队伍已经很难带了,不制服“破耳朵” 队伍非分裂不可,但大敌当前,无暇处理内政。我严厉地说:“执行命令,散开!”
多数猪执行了我的命令,钻进了树棵、草丛,但有四十多头猪,显然是“破耳朵”的死党,它们跟随 着“破耳朵”,大模大样迎着人群走上去。
那些人听训完毕,便排开一字长蛇阵,由西向东,步步推进。他们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戴着帆布旅行 帽;有的戴着墨镜,有的戴着近视眼镜;有的穿着夹克衫,有的穿着西服;有的穿着皮鞋,有的穿着旅游 鞋;有的提着铜锣边走边敲,有的口袋里装着鞭炮边走边放;有的手提着木棍边走边抽打着前边的野草, 有的端着土枪边走边咋呼……不全是青壮年,还有鬓发斑白、目光犀利、腰背佝偻的老头儿;不全是男人 ,还有十几个娇滴滴的姑娘。
“砰——啪——”这是那种双响、俗名“二踢脚”的鞭炮爆炸时发出的声音,地上一团黄烟,空中一 团白烟。
“瞠……”这是铜锣声,是一面破锣,川剧团里使用那种。
“出来吧,出来吧,再不出来就开枪啦……”这是持木棍者的呐喊声。
这支混乱的队伍,不像来围猎,倒像是1958年那些吓唬麻雀的。我认出了第五棉花加工厂里的人,因 为我认出了你蓝解放。此时你已经转为正式工人,当了棉花检验组的组长。你老婆黄合作也已转正,当了 食堂的炊事员。你挽着铁灰色夹克衫的袖子,露出闪闪发光的手表。你老婆也在队伍里,她大概是来运野 猪肉回去给职工们改善生活吧。还有公社机关的人,供销社的人,高密东北乡所有村庄的人。那个脖子上 挂着铁皮哨子的,显然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他是谁?西门金龙。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我的儿子,那么从 某种意义上说,这场人猪大战也是父子之问的战争。
人们的大呼小叫惊动了红柳上的鹳鸟,它们成群结队地惊飞起来,树上无数的巢穴在颤抖,空气中飘 散着细小的鸟毛。他们仰脸看鸟,情绪更加兴奋。有几只狐狸从洞里逃出来,像火焰般滚到深草里。洋洋 得意的人群推进了约有一千米,便与“破耳朵”率领的敢死队迎头相逢了。
人群中发出尖叫:“猪王!”散漫的队形便一团混乱地收拢了。猪的队伍与人的队伍相隔约有五十米 ,都定了脚,犹如古老的两军对阵。“破耳朵”蹲在猪队的最前端,身后簇拥着二十几头凶猛的公猪。人 的队伍,西门金龙站在最前端,他手里端着一杆鸟枪,脖子上除了挂着那只铁哨子外,又多了一架灰绿色 的望远镜。他一手持枪,一手端起望远镜,我知道“破耳朵”狰狞的相貌和嚣张的气焰猛然扑到了他的眼 前,使他受到了猛烈的惊吓。
“敲锣!”我听到他惊慌地喊叫着。“呐喊!”他又说。他还是想用这种吓唬麻雀的方法,敲锣呐喊 ,使猪群受惊吓,使它们向东跑,把它们赶到河里去。后来我们知道,在沙洲尽头两水重会的水面上,锚 着两艘用十二马力柴油机做动力的铁壳船,每艘船上都有一个由经验丰富的猎户和复员军人组成的战斗小 组。当年那三个猎狼人也在其中。曾被西门驴咬伤过肩膀的乔飞鹏已经老得口中无牙,柳勇和吕小坡却正 当壮年。这些人个个都是神枪手,他们使用的武器是六九式国产全自动步枪,每个弹匣可以压进十五发子 弹,有连发功能。这种枪性能良好,准确度很高,弱点是子弹的穿透力较弱,在五十米的近距离内,它勉 强可以穿透我们身上的防护铠甲,但超过一百米,杀伤力便丧失殆尽。这次大战中,有部分野猪窜到了沙 洲尽头,有十几头猪头部中弹身亡,但大多数猪全身而还。
人的队伍里破锣齐鸣,呐喊连天,但只是虚张声势,不敢前进。“破耳朵”长嗥一声,奋勇当先,发 起了攻击。人群里大概有十几支鸟枪,但只有金龙慌忙中开了一枪,成群的铁砂子全都打到了一棵红柳上 ,击毁了一个无辜的鸟巢,击伤了一个倒霉的鹳鸟,连一根猪毛都没碰着。从猪们发起攻击那一刻,金龙 的队伍便掉头逃窜了。惊叫的人群中,女人们的惊叫尤为尖锐。女人们的惊叫声中,黄合作的叫声尤为凄 惨。她奔跑中被绊倒,翘起的屁股被“破耳朵”咬了一口。从此她成了一个“半腚人”,走起路来,身体 可怜地歪斜着。野猪冲进人群,胡碰乱撞。人声如鬼哭狼嚎。混乱中也有刀枪棍棒落到野猪身上,但基本 上是难以伤损猪们的皮肉。只有一个人慌乱中将一根梭标捅到了一只独眼公猪的咽喉里,使它受了重伤。 解放本来已经逃到了船上,但看到合作身受重伤,便奋勇地从船上跳下,持一柄三齿粪叉,冲上沙滩营救 。你一手扶着合作,一手拖着粪叉撤退,表现得相当勇敢。你的行为为你赢得了崇高的声誉,也让我深感 钦佩。金龙定神之后,从别人手中夺过一杆筒很短但口径很大的土枪,招呼了几个胆大的上来接应。他大 概是受到弟弟勇敢精神的激励,心里有了勇气,手中便有了准头,他瞄准“破耳朵”开了火,轰隆一声巨 响,一团火光猛然扑到“破耳朵”肚子上。那些铁砂子无法穿透它的肚子上厚厚的铠甲,却引起了熊熊的 火焰。“破耳朵”先是带着火逃窜,然后便躺在地上打滚把火压熄。主将受伤,群猪跟着退下。那杆土枪 在发射时木托被炸碎,金龙的脸被火药喷得一团漆黑,双手虎口被震裂,鲜血淋漓。
这场由“破耳朵”违抗命令造成的战斗,应该是猪群占了上风。人群逃亡时脱落的鞋子、草帽、棍棒 等物,都在证明着猪群的胜利。为此“破耳朵”气焰更为嚣张,大有随时逼宫之势,猪群中拥护“破耳朵 ”者明显已超过半数。它们跟在“破耳朵”后边,拖着人遗下的物件,当做战利品,在沙洲上游行,庆贺 。
“老刁,怎么办?”在一个月明星稀之夜,我悄悄地钻进刁小三筑在沙丘上的洞穴,向这位老谋深算 的兄长请教,“要不,我自动退位,让‘破耳朵’为王吧。”
刁小三趴着,下巴放在前爪上,那只有残存视力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光芒。洞外传来河水因受 树根阻挡发出的响亮声音。
“老刁,你说吧,我听你的。”
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芒消逝了。我拱了它一下,它的身体软软的,没有反应。
“老刁!”我惊叫着,“你死了吗?你可不能死啊……”
但老刁确凿地死了,任我千呼万唤也不会生还了。我眼里流出了热泪,心中感到沉重的悲哀。
我走出刁小三的洞口,看到月光下闪烁着一大片绿色的眼睛。在猪群的前边,蹲坐着目露凶光的“破 耳朵”。我没有恐惧,心里反而感到一阵异样的轻松。我看到河水犹如波动的水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听到草木间无数的秋虫,合奏出纷繁多变的音乐,我看到萤火虫交织成一条条绿色的绸带,在树林间摇 曳,我看到月亮已经西行到第五棉花加工厂的上空,在它的肚腹下边,棉花加工厂皮棉打包车间楼顶上那 盏碘钨灯闪烁着璀璨光芒上下跳动,宛若月亮刚产下的一个绿蛋,我还听到锻压机床厂的电动锤打击钢铁 时发出的急促而有节奏的沉闷声响,仿佛重拳,一下下地撞击着我的心脏。
我冷静地走到“破耳朵”面前,说:“我的亲密朋友刁小三死了,我也万念俱灰,我愿意让出王位。 ”
“破耳朵”大概想不到我会说这样的话,它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防备我发起突然袭击。
我逼视着“破耳朵”的眼睛,说:“当然,如果你非要用争斗的方式夺得王位的话,我也愿意奉陪到 底!”
“破耳朵”与我对视良久,显然它也在权衡利弊,我超过五百斤的体重,我那岩石般坚硬的头颅,我 那满口钢锉铁钻般的利齿,显然也让它心怀忌惮。终于,它说:“和了吧!但请你立刻离开沙洲,并且永 远不得返回。”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举起爪对着芸芸众猪挥挥,转身便走。我走到沙洲南部,走进河流。我知道身后 不远处有起码五十头为我送行的野猪,知道它们眼睛里都饱含着泪水,但我没有回头。我一个猛子潜到河底,奋力向对岸潜游,我闭着眼睛,让泪水与河水混 为一体。
第三十五章火焰喷射破耳朵丧命飞身上船猪十六复仇
半个月后,沙洲上的野猪遭遇了灭顶之灾。对此,莫言的《养猪记》中有详细描写:1982年的1月3日 ,由经验丰富的老猎人乔飞鹏任顾问、由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并荣立过战功的复员军人赵勇刚为队长的 猎猪小分队,乘坐着机动船,吵吵嚷嚷地登上了沙洲。他们没有像一般的狩猎小分队那样隐蔽潜行,他们 甚至有点故意张扬。他们有资本张扬。他们全队十人,配备了七支“五六”式冲锋枪和七百发特制的穿甲 弹。这种子弹虽然打不透坦克的钢板,但打穿野猪的肚皮绰绰有余,哪怕它们肚皮上滚上的松油、黄沙比 大饼还厚。最让猎猪小组有恃无恐、跃跃欲试的还不是这枪这弹,而是三具火焰喷射器。这玩意形状古怪 ,乍一看仿佛是人民公社时期农民们喷洒药粉时使用的喷粉器。前部是一根长长的尖嘴铁管和击发装置, 后边是一个圆滚滚的铁筒。使用者是三个经过战火考验的复员兵,为了防止被烈焰烧伤,他们的前胸和脸 部戴着石棉布制成的厚厚的防护器具。莫言写道:小分队喧闹的登陆自然引起了野猪们的注意。“破耳朵 ”新王登基,巴不得与人大战一场树立权威。它听到报告后兴奋得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