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叉电子书 > 文学电子书 > 生死疲劳 >

第13章

生死疲劳-第13章

小说: 生死疲劳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个身体浑圆的小个子女人,抱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子,从大门走进来。女人穿着蓝色制服,鼻梁上架 着一副白边眼镜,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吃庄户饭的人。那孩子眼睛很大,两个腮帮子红通通的,像深秋的苹 果。这孩子满脸都是笑意,是一副标准的幸福婴儿的模样。

  “啊呀,原来是这个同志!”蓝脸欣喜地叫着,同时回头对西厢房里喊,“他娘,快来,来贵客了。 ”

  我自然也认出了她。去年初冬的一件往事被清楚地回忆起来。那天蓝脸牵着我去县城驮盐,回来的路 上,遇到了这个王乐云。她托着沉重的大肚子,坐在路边呻吟。她穿着一件蓝制服,因为肚子太大,制服 下边的三个扣子敞开着。她戴着一副白边眼镜,面皮白净,一看就知道是个吃公家饭的。她看到我们,如 同看到救星,艰难地说: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吧……——你是哪里的?这是怎么啦?——我叫王乐云, 是区供销合作社的,我要去开会,本来还不到日子,可是……可是……——我们看到了歪倒在路边枯草中 的自行车,知道了女人面临的险境。蓝脸急得转圈,搓着手说:我能帮你什么呢?我该怎样帮你?——驮 我去县医院,快。——主人卸下我背上那两袋盐,脱下身上的棉袄,用绳子揽在我的背上,然后,搬起女 人,放在我背上。同志,你坐稳了。女人手抓着我的鬃毛,低声呻唤着。主人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揽着那 女人,对我说:老黑,快跑。我奋蹄,我很兴奋,我已经驮过许多东西,盐,棉花,庄稼,布匹,还从来 没驮过女人。我撒了一个欢,女人的身体摇晃着歪在我主人的肩上。稳住步子,老黑!主人命令着。我明 白,老黑明白。我快步疾走,同时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稳,宛如行云流水,这就是驴子的长处。马只有飞 奔,腰背才会平稳,驴善疾走,跑起来反而颠簸。我感到这事儿很庄严很神圣,当然也很刺激,这时候我 的意识介于人驴之间,我感到有温暖的液体浸透棉袄并濡湿了我的脊背,也感到从那女人头发梢滴下来的 汗水落在我的脖子上。我们离开县城原本只有十几里路,而且我们走的是一条近路,路两侧荒草没膝,一 只野兔子仓惶冲撞在我的腿上。

  好,就这样到了县城,进了人民医院。那年代医护人员的服务态度真好。主人站在医院大门口大声吼 叫:快来人哪,救命啊!我也不失时机地嘶鸣起来。立刻就有一群身披白大褂的男女从屋子里跑出来,将 那女人抬进屋去。那女人一下驴,我就听到从她的裤裆里传出了哇哇的叫声。回来的路上,主人闷闷不乐 ,瞅着那件被弄脏的棉衣他嘟嘟囔囔。我知道主人迷信思想很重,错以为产妇的东西肮脏晦气。到达与女 人相遇的地方,主人皱着眉头,青蓝着脸说:老黑,这算什么事?一件新棉袄,就这样报了废,回家怎么 跟内当家的交待?——啊噢,啊噢,我有点幸灾乐祸地大叫着,主人的狼狈相让我很开心。你这驴,还笑 !主人解开绳子,用右手的三根指头,把那件棉袄从我背上揭下来。棉袄上——嗨,不说了,主人歪着头 ,屏住呼吸,捏着因为湿透而变沉重、仿佛一张烂狗皮的棉衣,抡起来,猛力往外一撇,犹如一只大怪鸟 ,飞到路边的荒草地里去了。绳子上也沾了血迹。因为还要捆扎盐包,不能扔,只好把绳子放在路上,用 脚来回地搓着,路上的黄土改变了绳子的颜色。主人只穿着一件纽扣不全的小褂,胸膛冻得青紫,加上那 张蓝脸,其相貌颇似阎罗殿里那些判官。主人从路边捧了几捧土,扬洒在我的背上,又撕来干草搓擦了。 搓擦着说:老黑,咱爷们儿这是积德行善,对吗?——啊噢,啊噢,我回应着主人。主人将盐包捆在我背 上,看着路边那辆自行车,说:老黑,按说这车子,应该归咱们所有,咱们赔上了棉袄,赔上了工夫,但 如果咱们贪了这点财,前边积的德就没了对不对?——啊噢,啊噢——好吧,咱爷们儿就好事做到底,送 人送到家。主人推着车子,赶着我——其实我也不用他赶——重返县城,到了医院门口。主人大声喊叫: 哎,那个生孩子的女人听着——你的车子,放在门口了——啊噢,啊噢——又有几个人跑出来。快走,老 黑,主人用缰绳抽打着我的屁股说,快跑,老黑……

  迎春双手沾着白面,从厢房里跑出来。她的眼睛放着光,直盯着王乐云怀中那个美丽女孩子,伸出手 ,嘴里喃喃着:“好孩子……好孩子……胖得真喜煞个人啊……”

  王乐云将孩子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来,抱在怀里,低下头,在那孩子脸上嗅着,亲着,一连声地说: “真香……真香啊……”

  孩子不习惯她的亲热,哇哇地哭起来。蓝脸呵斥道:“还不快把孩子还给同志,瞧你那样,大母狼似 的,什么孩子也被你给吓哭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王乐云接回孩子,拍着,哄着,孩子哭声弱了,不哭了。

  迎春搓着手上的面,歉疚地说:“真是对不起……您看看我这样子,把孩子的衣裳都沾了……”

  “我们都是庄稼人出身,”庞虎说,“没那么多讲究。我们今天,是特意谢恩来了。如果没有你老兄 帮忙,后果不堪设想!”

  “把我送到医院还不算,又跑了第二趟,把车子送回去,”王乐云感慨地说,“医生hushi都说呢,打 着灯笼也难找蓝大哥这样的好人。”

  “主要是驴好,它走得快,走得稳……”蓝脸不好意思地说。

  “对对对,驴也好,”庞虎笑着说,“你这头驴,可是大名鼎鼎啊,名驴!名驴!”

  啊噢~~啊噢~~“嘿,它能听懂人话呢。”王乐云道。

  “老蓝,我如果送你财物,就是把你看小了,也把咱们的友情给糟蹋了,”庞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 火机,啪嗒一声打着火,说,“这是缴获美国鬼子的,送给你作个纪念,”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黄澄澄的 铜铃铛,说,“这是我让人从旧货市场上专门弄来的,送给驴。”

  英雄庞虎靠近我的身体,将那铃铛,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拍拍我的脑袋,说:“你也是英雄,授一 等勋章!”

  我晃动了一下脑袋,感动得想放声大哭,啊噢~~啊噢~~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王乐云拿出一包糖,分给蓝家的孩子们,连黄家的互助、合作也有份。“上学了吗?”庞虎问金龙。 解放快嘴,抢着回答:“没上。”“要上学,必须上学,新社会,新国家,年轻一代,红色接班人,没有 文化是万万不行的。”“我们家没有入社,是单干户,爹不让我们上学。”“什么?还单干?像你这样有 觉悟的人还单干?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老蓝,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大门口那儿回答。我们看到,洪泰岳,村长、党支部书记兼合作社 社长,依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更瘦了,也更精干了,瘦骨伶仃,大踏步走过来,对着英雄庞虎伸出手, 说,“庞主任,王同志,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众多的人涌进大院,互相祝贺新年,不再说那些老话了,满嘴新词儿,时代大 变,于此略见一斑。

  “庞主任,我们集合,是商量办高级合作社的问题,把周围几个自然村的初级社,合并成一个大社, 您是英雄,给我们作个报告。”洪泰岳说。

  “我没准备,”庞虎说,“我是来感谢老蓝同志的,他救了我家两条命。”

  “不用准备,您随便讲,就把您自己的英雄事迹给我们说说就行,大家欢迎。”老洪带头鼓掌,引起 掌声一片。

  “好,我讲讲,随便讲讲。”庞虎被簇拥到大杏树下,有人塞到他身后一把椅子,他闪开了,不坐, 站着,起高声,“西门屯的同志们,春节好!今年春节好,明年的春节更好,因为在共产党和毛泽东同志 的领导下,翻身农民走上了合作化的道路。这是一条金光大道,越走越宽广!”

  “可是有人,竟然还顽固地走单干的道路,要跟我们的合作社竞赛,失败了还不认输!”洪泰岳打断 英雄庞虎的话,插嘴道,“蓝脸,我说的就是你!”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主人身上。他垂着头,玩弄着英雄赠送的打火机。咔嚓——火苗——咔嚓— —火苗——咔嚓——火苗。女主人脸上挂不住,搡了一下他,他一瞪眼,说:“回屋去!”

  “蓝脸是个有觉悟的同志,”庞虎高声说,“他带着驴,勇斗群狼;又带着驴,救我妻子。他不入社 ,是一时没想明白,大家不要强迫命令,我相信,蓝脸同志一定会加入合作社与我们一起奔金光大道的。 ”

  “蓝脸,这次成立高级社,你要是还不加入,我就给你下跪了!”洪泰岳说。

  我的主人,解开我的缰绳,牵着我走向大门。英雄所赠铜铃,在我颈上,丁丁当当地响着。

  “蓝脸,你到底入还是不入?”洪泰岳喊。

  主人在大门外立住脚,回头,对着院内,瓮声瓮气地说:“你下跪我也不入!”

  第九章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伙计,我要讲述1958年了。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中多次讲述 1958年,但都是胡言乱语,可信度很低。我讲的,都是亲身经历,具有史料价值。那时,西门大院里连你 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是高密东北乡共产主义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咱不说大炼钢铁、遍地土高炉,这事没什 么意思。咱也不说集体食堂吃大锅饭全县农民大流动,这事你们都经历过用不着我来啰嗦。咱也不说撤区 、撤乡、村改为大队,一夜之间全县实现人民公社化,这事你们都清楚,我说着也没劲。作为一头驴,一 个单干户饲养的驴,在1958年这个特殊的年份里,有一些颇为传奇的经历,这是我想说的,也是你想听的 吧?我们尽量地不谈政治,但假如我还是涉及到了政治,那就请你原谅。

  那是5月里的一个月光皎洁之夜,一阵阵暖风,从田野吹来,风里全是好气味:成熟小麦的气味,水边 芦苇的气味,沙梁上红柳的气味,被砍倒的大树的气味……这些气味让我高兴,但不足以让我逃离你们这 个顽固不化的单干着的家庭。实话对你说,吸引我的、让我不顾一切地咬断缰绳逃脱的气味,是从母驴的 身上散发出来的。这是一头健壮的成年公驴的正常的生理反应,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从被许宝那杂 种割去一卵后,我总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能力,胯间虽还有两个卵,但这两个卵似乎是无用的摆 设。但那晚上它们突然从休眠中醒来,它们发热、发胀,使腹下那根棒槌像铁一样坚硬,一次次地伸出来 降温。人世间那些红火热闹的事对我没有了吸引力,我脑海里浮现着一头母驴的形象:身材匀称,四肢修 长,目光清澈,皮毛光滑。我要与她相会,交配,这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狗屎。

  西门大院的大门已经被摘去,据说是拉到炼钢的工地上劈成了木柴。因此我一旦咬断缰绳就等于获得 了自由。其实,几年前我就已经越墙而出,所以即便有门挡着,我也会飞出去,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