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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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只是纳闷,门窗都关得很紧,它们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为此,我曾经细细检查屋里的每个缝隙。我的书房正对着院子,一半是地板,一半是
“石板地”。地板显然很紧密,毛病全出在“石板地”那边。房子老了,石板地的接缝,常
有些水泥脱落的地方,有时候形成小洞。我猜那些蛐蛐一定是从这些小洞里钻进来。
蛐蛐很妙,如我以前说的,它们甚至自以为聪明,会故意挑逗人。我相信,它们一定很
怕冷,所以秋天一变凉,就往屋里钻。只是钻就钻好了,它们居然像是司马相如,“闻人击
磬,不觉技痒。”进得屋来还忍不住要高歌,甚至唱得忘情,一直到我用手电筒把它们照
到,才停止不唱。
去年我曾经抓到一只蛐蛐,放了生。隔不久它又回来了,而且带了老婆和小孩。我觉得
它们一家天伦之乐,十分可爱,所以不再去打扰。
没想到有一天,一只蛐蛐居然跑到我老婆的座位下面。吓得她跳到椅子上。我说:“把
它捉起来,扔出去。”话才完,就听见“啪”一声,老婆用鞋底送它上了天堂。说:“我不
敢活捉,还是打死比较容易。”
隔一天,还听蛐蛐叫,我找来找去找不到,穿鞋出去跑步。脚才伸进鞋子,就知道不
妙,把鞋翻过来,掉下一只半死的公蛐蛐。
至于第三只,就不知怎样了。想必“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而移民海外。
今年,就在上个礼拜,我又抓到一只大蛐蛐,真是“红头金翅”的好品种,两支短短的
翅膀,一抖动就唧唧唧地响,连我耳背的老母都听见了。
我也待它不薄。特别找一个专门用来装蛐蛐的小金笼,把它供在其中。这小金笼子据说
是十八世纪印度宫廷的东西,想必印度人也有这样的雅好。
笼子是圆形,直径不过两寸,高一寸多,掐丝镶线,作“雷纹”和“云纹”的设计。顶
上还镶了一颗红宝石,围以七颗蓝宝石。乍看,还真有点印度宫廷建筑的样子。
我把蛐蛐养在里面,还放了半颗葡葡进去。抓到的当天晚上,它大概为了住华宅而高
兴,整夜地高歌。第二天,还唱了一阵。但到第三天,就安静了。我从镂空的金线间望进
去,觉得它还在动,便没理睬。未料,第三天打开盒子,它早僵死在里面了。
正要把它扔掉,就听老婆大叫,说有一只黑色的虫在地毯上。过去看,是只母蛐蛐。我
一边急着找塑胶袋,一边叮嘱她别再一下子打死。
“这是原来那只的太太,万里寻夫来了。”我说:“蛐蛐是有情有义的。”
“她丈夫不是死了吗?”
“见最后一面总是好的。”
这蛐蛐大概也有心,毫不反抗地让我抓到。
为了使它能够有个安静的场所凭吊亡夫,我特别又找个大一点的瓶子来,先把装着死蛐
蛐的金笼打开,放进瓶底,再把母蛐蛐放下去。
它果然绕着金笼子走动,如同哀凄的未亡人,抚着棺材痛哭。还偶尔抬起头,用前脚攀
着棺材边,向里面张望,以深情的眼视,注视丈夫的遗容。
接着,它跳了进去,一点点检视、一丝丝抚摸,站着端详,俯身亲吻。
它找到公蛐蛐的大腿,居然紧紧地抱着、抖着、摇摆着,我似乎能听到它抽噎的悲哭。
它终于跳出金笼的棺材,去吃我给它的苹果。回头看,那公蛐蛐依然直挺挺地躺着,只
是腿上削去一大块肉,上面许多齿痕——是被母蛐蛐啃掉的。
我立刻向全家报告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残酷或反传统的新闻,常是大家爱看的。如同早上在办公室,翻报纸,看到“某妇人一
怒之下剪断丈夫的祸根,扔出窗去,正好被过路的野狗当作上天赐予的香肠,一口吞下。”
大概很少有人能不“兴奋”地向大家宣读的。
反人性的事,常常也是人性的,它总是浮动在人性的底层。川端康成在〈日本之美与
我〉里说“有思想的人,谁不想自杀?”卡缪在《异乡人》里说“每个正常人,多少都曾期
望过他们新爱的人死掉。”这些不能被世俗承认的言论,却可能冲击着读者的心灵,甚至获
得某种程度的共鸣。
人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动物。当自己想做而未敢做的事,别人做了,而且被发现、被惩
罚,便能引起自己暗暗的快感——
看吧!幸亏我没做,否则下场也落得如此。
看吧!我都不敢,他居然敢,活该被修理。
看吧!不是只有我想做,许多人已经做了,有一天我做,就不稀奇了。
于是社会在表面呈现高度的礼教,在底层却浮动着离经叛道。也幸亏这离经叛道的东西
存在,于是被小说、电影、戏剧、绘画……一一摊开来,且引起人们的共鸣,千万潜藏的快
感。
现在居然从一只小蛐蛐的身上,都看到那离经叛道的事,怎不令人有些“刺激的喜悦”
呢?
让我想起前些时看过的一部法国电影“生命不过如此”(Life and Nothing But)这部
被纽约时报影评人评为“滔滔、感人,而且幽美”的电影,描述一次大战后,遗族们纷纷赶
往前线认领自己亲人的尸体。
一个衣着考究、美艳无比的少妇也去了,一处处奔波,当最后确定丈夫已经死亡之后,
居然说:“原先真怕他还活着,却变成了个废人;现在知道他死了,反而轻松了。”最后竟
然爱上带她认尸的一个军官。
“找,只是基于夫妻的情义,不得不找。”“找,只是想确定他真的死了。于是我获得
完全的自由。”
这只母蛐蛐出来寻夫,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想法呢?
死本来就是不必被同情的。不管怎么样,死者感受不到同情。真正该被同情的,是生
者。所谓“逝者己矣,生者何堪。”死的人,是主动离开的人,留下活着的孤儿寡母。怪不
得许多未亡人会先“抚尸”痛苦,再“捶尸”大骂:“你好狠的心哪!抛下我们不管……”
既然如此,另结新欢,甚至为新欢演出“大劈棺”,又有什么不对呢?
“大劈棺”应该是平剧迷无人不晓的戏码。它演的是什么?演的是奸夫淫妇还是一个
“实实在在要活下去的女人”?既然丈夫已经死了,进了棺材。新来的男人便不是“奸
夫”;为了救新男人,而去劈前夫的棺材,挖前夫的脑子治病,也是一种权衡之后,不得不
做的事。
话说回来,这妇人的丈夫,明明没死,却要装死,还化装成另外一个男人试验自己的妻
子,又难道是对的吗?
我有个男学生要和太太离婚。原因是他在情人节故意偷偷用“一个仰幕者”的名义送了
一大把玫瑰花到他太太办公室。还附封信,约定下班之后,在某餐厅碰面。
那太太下班前先打电话告诉丈夫,她要晚一点回家,接着就好好化了妆、喷了香水赴
约。当然,碰到的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
情人节,两个人居然闹离婚。丈夫说太太不忠,时常想着出轨;太太辩说,就猜到是丈
夫在恶作剧。
问题是,这男人何必去试探?要知道,试探的不是老婆,是人性。是人性底层的好奇与
叛逆。
他跟“大劈棺”里的庄周一样,是混蛋!
想到这一点,我就不怪母蛐蛐了,觉得她能在凭吊之余,把丈夫当食物进补,未尝不是
聪明之事。正想着,那“大劈棺”居然就上演了。
先听到隐隐约约的蛐蛐叫声,渐渐由远而近,这母蛐蛐的男朋友竟然已经追来了。
这又使我想起刚到美国的时候,大概因为越战才结束,男人十分“缺货”。有位美国女
人对我说了一个故事——一个女人在海滩上遇到一个男人。“你从哪儿来?”女人问。
“我刚从监狱里被放出来,坐了十年牢。”
“那太好了!”女人居然兴奋地叫来:“那么你一定是单身汉了。”
最近我家附近有个富婆死了丈夫。大家也交头接耳地说:“她丈夫死的那天夜里,有十
几个男人打电话向她致哀。”
于是我猜,这新来的公蛐蛐会不会也看上了富有的母蛐蛐呢?瞄瞄死蛐蛐的大腿,黑黑
的,紧紧的,如同腊肉。或许在蛐蛐的世界,这尸体正是了不得的美食。
公蛐蛐也真大胆,居然跳到了我的地板上。我狠狠一脚,把它踢到书柜上,趁它还没反
应过来,一把就抓住了。
立刻“送作堆”。果然像老情人碰面,先是唱歌跳舞、彼此追逐,又一起跳进金笼子,
享用那“可怜的亡夫”。
尸腿很快被整条咬了下来,两只蛐蛐一起分食,头靠着头,如同饮“交杯酒”。
在丈夫的尸体前面跟另外一个男人作乐,甚至跟一个本来不认识的杀夫的仇人交欢,其
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想想,古今中外,杀了对方的男人、虏了对方的女人,再纳为自己妻室的有多少?看看
中国婚姻史,为丈夫殉节的固然有一定的数目,但在那数目之外,依从了杀夫仇人的只怕更
多不胜数。
尤其在过去,以男人为主的农业社会,一个女人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不接受那个
“新男人”,只怕自己幼小的孩子也活不下去,达个状况下,她能不依从吗?
相反地,愈是能独立,有个性的女人或男人,反而是最不会“变节”的。
变节最快的,往往是那些处处靠丈夫,或事事靠妻子照顾的人。愈是看来温驯的小女
人,和听话的小丈夫,愈可能出问题。你不要以为他是那样依赖你,于是认为他会无比地忠
实。你要想想,正因为他依赖,没了你就难以生活。所以当你死亡或长期不在他身边的时
候,他愈可能去依赖别人。
我看过一个日本的讽刺剧——
丈夫对妻子大吼一声:“把衣服脱下来!”
妻子乖乖不断点头说“是”地脱了衣服。
丈夫出门了。
进来另一个男人,也大吼一声:“把衣服脱下来!”
那女人也乖乖点头说“是”地脱下衣服。
这戏很讽刺,也很真实。如同我前面说的,它表现了人性底层的东西。
一个对丈夫或妻子唯唯诺诺的人,也可能对别的男人或女人唯唯诺诺。他们没有气节,
因为他们缺了骨头。使他们缺骨头的,可能正是他们的另一半。
看吧!这小两口,在我的瓶子里多恩爱啊!正像那部法国电影的名字,“生命不过如
此”,对于未亡人,不论他是男是女,总得快快乐乐地过下去。
我把瓶子移到屋子一角的石板地上,听它们阵阵的高歌。
我的女儿也爱听这歌声,因为她的老师教她,如果蛐蛐是连着高声唱,表示第二天会晴
天。如果有一波没一波地唱,表示会阴天。此外,在每十三秒当中数数蛐蛐叫几次,加上四
十,就是当天的温度,譬如叫了二十下,二十加四十,是六十。当天八成是华氏六十度。
自从第一只公蛐蛐来,她就这么算,每天都满备。新来的这只也一样,担任同样的职
务。蛐蛐的这种本领,是它们能不被杀的重要原因,否则我早丢进去给派蒂杀手当晚餐了。
但是今天,我终于忍不住,派出了派蒂杀手,去执行死亡任务。
为什么?
因为那公蛐蛐昨夜居然跳出瓶子,跑掉了。非但跑掉,还躲在门缝里不停叫,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