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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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朋友全部买通。你以为你有个臭名吗,主子可以造你的谣。你以为你甘于平淡,可以隐
居田园吗?主子可以扰得你鸡犬不宁,甚至没人敢买你的庄稼。
你觉得不平,觉得气愤,想要报复吗?你正中了主子的下怀。
你要报小仇吗?来!主子帮你,把那些欺侮你的小鬼全宰了。
你要报大仇吗?来,主子找人帮你,你的小辫子正落在主子手上。
你居然想找主子麻烦吗?你太大胆了,早看你有谋反之相,大家看到了吧!不是我主子
迫害贤良,是他要造反,谁同情他就是与他同党。来来来!大家作个见证,不是主子爱杀,
是不得不杀,一边杀,一边痛,心痛这个人才,落得这个下场。
我一边喷水,一边心痛,觉得天下苍生都为了那几只躲起来的螳螂而受了害。当然,我
也气,气我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主子,居然抓不到一只小螳螂。
我决定收手了。回屋子看我那只残障的小东西,我决定暂缓它的刑期。在“新人”没出
现之前,“旧人”可以苟延残喘。
偷生
九月四日
说实话,我很怕去看它,有时候经过它家,都不敢看一眼。这么多天了,不吃、不喝,
它随时都可能死掉,一下死掉到好,就怕半死不活。
最近有个朋友回国看他病危的父亲,好不容易向美国老板请了假,千里迢迢地飞去,过
了两个礼拜,回来了。摇着头叹气:“以为能为他送终,没想到,我回去,他的病情就好转
了。也不是真好,而是能再拖一阵子,真糟糕。”我心想,真糟糕什么呢?真糟糕老爸没配
合你回国死掉?
我母亲有个老朋友在西岸,她打电话叫老朋友来玩,你猜那西岸的老太太怎么说?她
说:“没办法!老头子正病着呢!总不能丢下他走啊,等他一死,我就去,而且没牵没挂,
可以好好住上几天。”真不知道如果她的老伴在旁边听见了,会有什么感受。
或许他们已经不必再顾忌病危者的感觉。一个被看成累赘的人,就算有感觉,也没用,
也不敢说。谁叫你不死?要死又不能死,该死又死不成,死了又死不透,是天下最麻烦的
事。
现在它就是个麻烦事。身强体壮,都没毛病,只是一双吃饭的工具出了问题,就得一辈
子仰人鼻息、靠人供给。想起狮子山共和国内战时,被叛军剁去双手的人。我真搞不懂,为
什么要对妇人和孩子那么残忍。你一刀把他们杀了,也就得了。为什么砍去双手?而且不是
齐腕砍断,偏偏砍在近手肘的地方。
求人在嘴里塞一块面包容易,求人为自己擦屁股可是最难启齿的。问题是,只剩下半截
手臂,他们怎么擦屁股?
我看到一对母子的照片,都是这样,没了双手。两张照片给我不同的感觉。一个中年
人,没了双手,靠人接济下半辈子,不同于一个孩子没了双手,准备乞食一生。一个辛苦了
大半辈子的母亲,可以理直气壮地要孩子接济;但是对个还不曾贡献社会的孩子而言,就真
是只能求取悲怜了。这好比晚上喝得满脸通红的人,大不了是放松、放荡。一大早就喝酒的
人,却要叫人瞧不起,认为那是“自暴自弃”和“作践自己”。
我的螳螂,不曾娱乐我一天,现在却要我供养它,喂它吃。喂它喝、为它擦屁股(清理
粪便)。如果它有知,究竟会怎么想?
不过它毕竟是活过来了,它如果挨不了饿,早死了,也就没有下面的偷生。所以,一切
“偷生”的人,先决条件是“求生”,没有成功的求生,就没有下面的偷生。如此说来,那
偷生就值得尊敬,毕竟他是求生的胜利者。在废墟里、在产道里、在手术台上,他虽没得到
全胜,但得到了半胜,于是能被救,能活下去。这世界上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
想起二次大战,纳粹犹太人集中营,进营之前先经过体检,看你还健康,可以当奴工,
叫你到一边,让你多活几天。看你已经差不多了,活着只能耗口粮,就叫你到另一边,排
队、脱衣服、进去大屋子洗澡、消毒。然后从淋浴的喷头里喷出毒气,再一车车运去烧掉。
也想起一位外科名医对我说,分割“连体婴”,最困难的是如果两个孩子只有三条腿,
到底把中间那条腿给谁。
“给那比较弱的。”我猜。
“错了!给比较强壮的。”他说:“比较强的比较可能存活下去,不如让他成为一个完
整的人。至于另一个,就看造化了。这样总比两个都死了,来得好,不是吗?”甚至连移植
器官,美国医学界都有个趋势,不是移给最病危的,而是移给病较轻、较能救的。免得移植
之后,还是死,浪费了有限的“器官”。
这就叫“天助自助者”。要人救你,你先得自己救自己,让人觉得你比较可以救。
于是,我不得不佩服这螳螂,它活到了。我当然也佩服那苍蝇和蚂蚁,它们不像蜜蜂、
虎头蜂和大黑蜂,不断地拍翅膀,结果没两天就累死了。真能在乱世活下去的,常不是最勇
敢和最强壮的,而是最能忍耐的。譬如长寿的乌龟、鳄鱼和龙虾,就都是最不爱动的。
螳螂也不爱动,它是以静制动;相信它也不会出汗,所以能几天不喝水,也不口干。其
实据昆虫书上说,螳螂只偶尔喝一点露水,平常的水分完全靠从食物当中摄取。
只是我这个人不太信专家写的书,我自有教育我自己小孩的方法,我相信它一定渴了,
渴了就应该喝水,而不能喂食,饿久了,突然大吃大喝,会像杜甫一样得“急食症”死掉。
所以,我要先喂它喝水。
我先去找了一个眼药瓶,小时候,我常从路边捡回“弃猫”,如果是眼睛没张开的“猫
婴”,就用眼药瓶装牛奶,把它们喂大。现在我要用同样的方法。
先把眼药瓶洗干净,装上水,再打开塑胶盒盖,大概今天动作慢了些,让苍蝇飞了出
来,我尊重它,决定让它逃跑。反正逃也逃不出屋子,终究要死在里面,或被我岳母的苍蝇
拍打死。
大蚂蚁也爬了出来,而且爬得很快。我过去一脚,踩在地毯上,把它踩了个半死,在那
里扭来扭去地挣扎,不一脚踩死它,是有道理的,因为螳螂喝完饮料就要吃汉堡了,留个半
活的“汉堡蚂蚁”给他,多妙!
开始喂水了。我把眼药瓶的小口对准它的嘴伸过去,它吓一跳,猛扭头地躲开。再伸过
去,并挤出一滴水,它发现了。那是水,似乎有意吃。可是这眼药瓶真不济事。那水一直
滴、一直滴,淋得它一头,倒像为它洗脸了。
灵机一动,想起个好工具——我用来作美术设计的“鸭嘴笔”。赶紧去柜子里拿来,再
把眼药瓶里的水滴进“笔锋”中间。而后扭动旁边的小螺丝,调整笔锋的距离。一个毫米的
宽度应该是恰当的,能装的水多,而且前面的开口,正好可以像一只母鸭子的嘴,略略张
开,喂小鸭子。
我把“鸭嘴笔”伸过去,它又一惊,跳了开去,再伸过去,还跳开。它一定以为这是个
怪兽,准备来攻击。问题是,真碰到攻击,又能如何。除了俯首就擒、伸着颈子待砍,还能
怎么样?难道还要把主子弄毛了,把原本可以痛快的“斩首”改成“凌迟”?
它必定是想通了这一点,当我第三次“奉茶”的时候,它居然不躲了,而且嘴开始动,
“螳螂喝水了,”我对女儿喊:“快来看。”
它不但喝,而且喝得挺快,鸭嘴笔里的水,一下子就光了。我又滴了两滴下去,再喝
光。又滴,还喝光,前后一共喝了七次。连肚子都变大了。谁说螳螂不爱喝水?我不是证实
了它不但能喝,而且可以牛饮吗?
或许它的上肢不能动,是缺水。我想,脱皮之后大概需要水分。如同人在手术之后,要
打点滴。这屋于里有冷气,特别干,说不定它就因为水不够,造成循环不良、不能舒活筋
骨。我仿佛见到一线曙光,有了希望,兴致也益发高昂了。
找来一只小镊子,不大不小的头,跟它的钳子差不多,希望它能把这镊子看成自己的义
肢。我用“义脚”夹起那半死的蚂蚁,送到它嘴前。
喝完水,大概精神来了,它居然伸起一只手臂来挡,只是那手臂还僵硬,没挡成,自己
先摔倒了。趴在地上,一时起不来,我就趁势,再把蚂蚁递过去。有什么好怕呢?我心里
说,这蚂蚁已经不动了,何不捡个现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全天下都找不到这么幸运的
螳螂。
它还是不吃,难道非得自己抓来的才吃?既然如此,为什么喝水呢?这又不是抗议绝
食,只绝食物,不绝空气、日光、水。它难道是要抗议什么吗?一个微不足道,非“仰食”
不能活下去的小民,还有什么抗议的资格?对!是我造成你的终身残障,是我无能、无知,
即统治你,又不懂得“王天下之道”,使你成了受害者。但你愈爱害,愈抬不起头、抬不起
手。你连拿石头的力量都没有,还谈什么抗议?你的群众、同胞、同袍,都在外面躲着,没
人敢出面为你说话,又有谁听你的抗议?
你令你主子的龙颜很不爽了。你要小心了!我的同情与慈悲是有限的。慈悲的背面,就
是给你一脚,踩成一个绿色的图案。
共犯
九月五日
昨夜我很晚才睡,守着花窗,并且做了不少有意义的事。
我的花窗是特别订做的,一边伸出房子之外,有着弧形的玻璃顶,可以接受较多的阳
光,一边连接在室内,站在前面,仿佛面对一个挂满盆栽的小花园。花窗的外面也是花园,
有我种的芍药、牡丹、金盏菊、向日葵、姬百合,和女儿种的四季豆。为了在夜里也能欣赏
园景,我特别在窗外的高处装了两盏水银灯,打开来,一片绿。水银灯下的绿和阳光下不
同,有一种特别鬼魅的感觉,像是艳绿的丝绒布,压在玻璃板下,透出来的那种“被含蓄
化”的绿。
这水银灯也有些特别的附加效果,像是在窗前被照到的昙花,虽然跟别处种的昙花在同
一天开,却要晚一个多小时。菊花就更不用说了,灯愈照,愈会延后开花,有时候拖到下
雪,才绽放。
而今水银灯又有个好处,就是让我观察外面花丛的动态。这只螳螂是在窗外抓的,我相
信还能再抓一只。
所以我等,等那爱吃消夜的螳螂走到外面来,就冲出去,粑它抓住。
住在郊区,后面又是好几英库的森林,静极了、也吵极了,声像是浪潮一样涌来。它们
似乎早有默契,虽然种类繁多,叫声各有不同。但是不杂唱,而是齐唱,一波一波地唱。当
然也可能是听觉的错误,由于我们血液脉动,使得平板绵延的声音,也有了波涛的节奏。实
际节奏的,是人的脉搏与呼吸,也可能是心灵的律动。
据说现在有一种电脑,可以把古老录音中的杂音过滤掉,留下好的、优美的旋律。所以
许多大师的“原音”都能重现了。
但人的耳朵不正是这么一架机器吗?你可以有一个很吵的钟,滴答滴答地走,却充耳不
闻。你也可以一边放收音机里的中文节目,一边听电视里的英文节目,但集中精神听哪一种
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