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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刘墉文集-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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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落叶大概就像所谓的异议分子,放逐海外,到老也不准回国,因为你回国带来的不
是养分,而是毒素。如此说来,最被欢迎落叶归根的应该是松杉之类了。有时候走进古老的
杉木林,脚底下一片软绵绵的,好像踩在厚厚的床褥子上,原来全是它掉下的针叶堆积而
成。针叶不大有水分,大概也没什么养分,虽然不太能滋润母株,却另外有个好处,就是杂
草不长、蚊蝇不生。据说连蚯蚓和吃蚯吲的鼹鼠都找不到。这么干净、安详、宁静的森林多
可爱啊!没有一点“杂音”,是真的“一言堂”。
  可惜我现在面对的是个充满异议分子的牡丹。它是标准的美国,花开得又大又香又漂
亮,叶子长得奇形怪状,是最复杂的“二回三出羽状复叶”,而且在那叶子之间容易得病。
炭疽病、灰霉病、疱肿线虫病,样样会造成感染。
  照中国和日本园艺的理论,要让牡丹长得健康,最好的方法,是在九月中旬,把整株树
的叶子摘光,既然没了能长虫的叶子,也就不容易得病。这跟某些国家的政治理论是很像
的,铲除一切可能散布毒素的异己,是维护国家安宁的最好方法。
  但是换成美国的园艺家,就会说,好好的牡丹,只是长几个黑斑算什么?早早把叶了摘
了,哪还像株树?要知道,生病的叶子总是叶子,它还照样行光和作用,也照样在秋天染上
一抹红。这灰霉、炭疽,说严重也不严重,大不了明年少开两朵花,何不留着?
  面对长了斑点的牡丹,我开始矛盾,最后要取折衷方案,先剪掉生病的叶子,再等中
秋,摘掉全株的叶片。
  我很小心地抓牢叶片,再由基部剪下去,只有这样才能确定,没有一个异议分子潜逃入
境。
  突然,叶子抖了一下,我左手食指上一痛、一紧,一片叶子的尖尖居然带个倒钩,钩住
了我的手,我自然反应地狠狠甩,把那叶子摔到草地上。
  叶子居然站了起来,而且摇来摆去的。原来不是叶子,是只螳螂。
  好极了!我喜出望外,多少年没见这小东西了。记得上次养螳螂还是十儿年前,儿子小
时候为他养的,养了两个月。更早的记忆则是我自己小时候,在纸盒里养螳螂,不记得活了
多久,只记得那灰黑色的螳螂屎。
  我赶紧冲进屋子找纸盒,车房里纸盒一大堆,但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真急死了。盒子可
以慢慢找,螳螂可先得抓到,我随手拿了一个麦当劳的纸袋往外跑。
  跑回院子,它居然还等在那儿,看到我,又恢复原来弯着两只上臂,作势要攻击的样
子。我把袋口撑开,成为一个圆形,慢慢向它靠近。准备在它冷不防的时候,狠狠罩下去。
  它还是没有躲,伸着三角头,盯着我的纸袋,上身高高抬起,好像一个拳击手要出拳的
样子。“真妙了!”我心想:“似乎不用我费力,它既然以为可以跟我的纸袋一战,而且十
分自信又自大的样子,当然也就不会潜逃,即然不会潜逃,也就犯不着我带手铐和脚镣去拘
捕它了。
  这螳螂就是“大哥”,大哥可以接受邀请进去谈谈,大哥也可以被捕,但是大哥要面
子,大哥绝不尿遁,也不鼠窜。
  它果然被我轻松地罩上了,袋子里发出啵啵出拳的声音,我把袋口往草地上压,再慢慢
缩紧,心里兴奋极了:“看!多棒!多走运,不但抓到一只螳螂,而且是只又狠又勇敢
的。”
  把纸袋放在桌子上,用镇纸压住袋口,开始为它找“家”。这家得够它住,所以要大;
但不能太大,太大不容易管理;送进小虫大盒子里飞来飞去,也不容易抓。这盒子最好完全
透明,只有透明才能看它在做什么。尤其是当它猫杀的时候,把一只活蹦乱跳的大虫,手到
擒来,一口一口地吃掉。再优优闲闲地洗个脸、唱首歌,这是多么惊险又刺激的事。
  正好老婆带女儿从图书馆回来,我立刻报告这大好的消息。
  “什么是螳螂?什么是螳螂?给我看!给我看!给我看!”女儿喊着往书房跑。赶紧把
她叫住:“小心!螳螂很凶的,会咬人,还会抓人,等爸爸找个盒子,把它装进去,再
看。”
  妻也很兴奋,我老婆从来不许我养小动物,美其名说怕我敏感,其实是怕麻烦。但对这
螳螂,她倒不排斥,大概想那么一只小东西,要麻烦能麻烦哪里去,而且由我去烦。
  现在麻烦已经开始,我翻东翻西,总算找到一个装巧克力的盒子,这盒子做得很漂亮,
不但透明,而且结实。
  为了让螳螂透气,我又找来老虎钳和铁钉,钳子夹住铁钉,再打开瓦斯炉把铁钉烧红。
女儿跟前跟后地看,正好来个机会教育:“过来!从这儿看,铁钉是不是变红了?铁钉用火
烧,很热很热就会变成红色。”
  把塑胶的巧克力盒放在料理台上,又叫女儿站远一点,我把烧红的铁钉对准盒盖的中心
点插下去,很轻松地就穿过了,发出一股臭味。
  再将那一点向四周扩张,呈放射状态地打,大约一次可以打四个洞。再烧红、再打,一
共打了十二个洞,“爸爸对得准吧!”我得意地对女儿说,又把每次铁钉拔出来时,拉出的
“一丝一丝”,递给女儿:“看!这就是一种人造纤维,你穿的衣服,有些就是这样拉出
丝,再织成的。”
  把塑胶盒放在书桌上,再拿起那装了螳螂的纸袋,纸袋里发出一阵啪啪的声音。想必它
已经挣扎很久了。将盒盖打开,先把盒底从上往下扣在纸袋口上,慢慢把袋口拉开,再翻过
来,果然清脆的一声,那螳螂落在了盒里。
  以最快的速度盖上盒盖,大喊一声:“来看哟!刘氏马戏团,正式开张啦!”
  马戏团既然要表演,就得有配合的演员。我到厨房拿出个透明的塑胶袋,冲到院子里招
幕演员,这演员必须是不大不小的,恰恰能让我的主角抓住,所以我不打算抓蝉:蝉太大,
螳螂还太小。这演员也一定要肥美而肉感,使我的主角能宜于入口,所以我不会抓金龟子,
金龟子太硬,这演员还必须有活力,有活力的演员,才能演出“对手戏”,所以我不会抓蚯
蚓和蜗牛,它们太慢。
  大地真是无尽藏,没一会儿,我就罩到一只蜜蜂,这真是再理想不过的演员了。
  我把蜜蜂挤到塑胶袋里的一角,小心地捉紧了,再将盒子拉开一个小缝,把这临时演员
塞了进去。
  盒子里立刻就热闹了,蜜蜂嗡嗡地飞着,如同一具小马达。我大声吆喝:“再不快来,
就看不到好戏了。”才喊一声,儿子就从楼上冲下来。这小子刚才不见人影,现在却一下来
就说要看螳螂吃蜜蜂,可见他一直都知道楼下发生的大事,只是等好戏开锣,才入场。
  “这不叫螳螂吃蜜蜂,叫螳螂蜜蜂世纪大对决。”我对儿子说。又教女儿靠近一点:
“你盯着看,当蜜蜂飞到螳螂身边,螳螂只要一下子,就能把蜜蜂抓住。你一不注意,就看
不到它抓的画面了。”
  于是一家人聚在盒子的四周,如同罗马的仁绅和淑女围在况技场的四周,看场内的血腥
杀戮。隔岸观火是最有意思的事,好比在防弹玻璃保护的屋子里,看外面的警匪枪战。自己
处的是绝对的安全,对方处的是绝对的不安全,于是那不安全更能对比自己的安全与满足。
对方的悲剧更可以凸显自己的喜剧。
  现在这盒子里的螳螂一定心想,是蜜蜂害它被关进来,蜜蜂也一定恨螳螂挡了路,小小
的盒子使冤家路窄,如同拥挤的城市,使人们更容易产生摩擦。我几乎可以看到,在那玻璃
盒中逐渐累的仇恨,冲突必定一触即发。
  看!蜜蜂飞近了,看!螳螂举起它的武器准备出击了。快!出手!奇怪,为什么到眼前
还不出手?等什么?快啊!
  不知道为什么,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了,那螳螂居然连一次也不曾出手。蜜蜂
也就好像看透了它,不但往它眼前飞,而且好几次落在它身上,把它吓得翻身掉在盒底。
  “它一定不饿。”女儿说。
  “这是一只烂螳螂,比我以前养的差多了。”儿子说。
  “大概刚才抓它的时候吓到了,一时不能恢复。”我说。
  你刚才抓它的时候,不是还说它力量好大,差点把你抓伤,为什么现在这么窝囊?”老
婆说。
  说完,大家全散了。我又守了一阵,看蜜蜂飞累了,停在一角喘气。那螳螂则走来走
去,走过蜜蜂也视若无睹。可能螳螂就像人,有孬种。
  很不幸,这是只孬种螳螂。

囹圄
            八月二十九日
  昨天夜里我特别留了一盏灯给它,希望它虽然没有胃口吃晚饭,总能吃点消夜。不过,
它确实是个孬种,早上看它,倒挂在盒盖上,一动也不动;那只蜜蜂则安安静静地躺在盒
底,也一动不动,死了。恐怕连打斗都不曾有过,蜜蜂是自己拼命找出路,而活活累死的。
  我打开盒盖,它也跟着盖子被提了起来,仍然挂在盖子下面。但是当我将蜜蜂的尸体拿
出来的时候,它突然快速移动,一下就翻出盖子,爬上了我的手臂,我吓一跳,本能地想把
它摔掉,又怕把这小东西摔死了,只好忍住那本能的反射动作,任它爬。它居然“打蛇随棍
上”,顺着我的胳臂往上爬,天哪!它居然顺着睡衣宽大的袖口爬了进来。我赶紧用左手抓
住右边衣袖手肘的位置,使它爬不上去。这小子居然还不回头,硬是用头顶。现在麻烦了,
这袖子虽宽,要卷起袖口把它弄出来还真不容易,也不是不容易,而是怕卷的时候也卷了它
的脚;那么细细的脚,一定会断,断了还有什么好玩?
  灵机一动,我放松左手,很快地解开扣子,把左半边睡衣全脱下来,只剩右边一只袖,
果然它已经顺势通过了袖子,从另一头冒了出来。我用左手去捉他,它居然又举起两只钳
子,作成攻击的样子。我实在有点火大,觉得它不知好歹,还以为可以和我决一死战。想到
年轻时看的“○○七情报员”,一只黑寡妇蜘蛛能上能下詹姆斯庞德的床上。詹姆斯不动,
等它爬过胸口,再爬到床单上的时候,一下子卷起床单,狠狠捶下去。电影里没有演出床单
再打开来的结果,但是可以想见,一定是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现在我也想,如果我真火了,把它用衣服包起来,捶下去,还不是一团?只是,因为我
把它看成了宠物,所以不能跟它生气,还要被它吓、被它气。
  记得以前养的一只大鹦鹉,常站在我的手臂上,一边念念有词地跟我说话,一边冷不妨
地,一低头,狠狠咬我一口。咬得又青又紫,痛彻心脾。可是,我竟然能忍着“反射动
作”,硬是不反应,还慢慢走回它的笼子,请它下去。有时被冷不防咬这么一口,我真是气
得想一巴掌将它打死,可是想想打管什么用?它懂吗?打死了,是打死自己的宠物,我更得
伤心,何况它还是我儿子的宝贝。
  其实宠物就是子女、我儿子跟我比赛,我赢了,会说“老子赢了!”我输了,我可以说
“我的儿子赢了。”我常在比赛开始的时候,用<为徐敬业讨武氏檄>上的一句话: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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