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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残雪自选集-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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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就同他断绝关系,这种轻浮的举动不像她做出来的,会不会是舅舅他们骗我?这样一个日夜为我担忧的母亲,她的举动肯定有另外的理由,不会像舅舅说的那么冷酷。当然舅舅之所以要那样说也有他见不得人的理由吧。假设她匆匆跑到这里来,对舅舅他们说不要我了,然后又匆匆回去了,那么这种离奇的举动一定是一连串事的后果。现在细细一回忆,恐怕是我刚接触阿娥她就起了尽快摆脱我的念头。莫非我是她身上的一个毒瘤?莫非阿娥的出现是对她的致命打击?    
    油灯已经灭了,有两只母鸡发出一高一低的两种鸣叫,彼此呼应着。我躺在灶角的柴堆上,可以听见舅舅房里传来隐约的鼾声。又等了一会儿,我就站起身去推窗户,没想到窗户上是固定的、打不开的木格子,我推了好几下它都纹丝不动。我又去踢门,踢了好久,脚都踢伤了,房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情急之下我叫起了〃妈妈〃,我叫呀叫的,喉咙叫嘶了才停下来,这时发觉四周出奇的寂静,连那两只母鸡都不出声了。把身上的力气全发泄完了之后,我就倒在柴堆上入睡了。朦胧中听见开门的声音,一个黑影慢慢朝我移过来。我闻见了阿娥的气味,她轻轻地在柴堆上坐下来,然后就开始哭。    
    〃阿娥!阿娥!〃我搂着她的肩膀唤道。    
    〃你知道我是谁?〃    
    〃谁?!〃我毛发竖立。    
    〃我是你姐姐!我的父亲,也是你的,他今天死了!〃    
    〃阿娥!阿娥!〃我猛摇着她,就像摇一棵小树。    
    后来我听见她在呻吟,呻吟当中夹着绝望的喃喃低语:〃他死了,他死了……我却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我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办。〃    
    一盏油灯突然在门口亮起,舅舅和舅妈衣装整齐地出现了。舅舅拍着手说:    
    〃好哇,好哇,兄妹终于团圆了!这样的大团圆什么时候发生过?这不是世界奇迹吗?我的天!!〃    
    〃下一步该去妈妈那里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我刚说了这句话阿娥就气愤地从我臂弯里挣脱出来,一连朝地下〃呸〃了好几声,看她的神气恨不得给我几个耳光。    
    〃你得罪她了,〃舅妈说,〃阿林真是一点都不聪明。〃    
    〃阿林的确有点蠢。〃舅舅也说。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不顾一切地嚷起来,〃为什么要折磨我?是想告诉我什么深奥的道理吗?那为什么不说出来,要设下这重重的圈套?这一切,让人既不能动,也不能逃,这是为了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就算那个人真是我父亲,我也决不把他看作父亲,他一直想要我的命,他……〃    
    我还没说完阿娥就跳起来,〃啪啪!〃给了我脸上重重的两巴掌。她的力气真是惊人,瘦瘦的手掌像钢鞭一样。我差点被打晕过去,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我的两边脸都麻木了。    
    阿娥的抽打令我想起她父亲,那一次,他也是这么毫不留情,这么下死力揍我,这两个人打人的方式真是太相像了。疼痛中听见舅舅和舅妈在议论,他们称赞阿娥,说她有她父亲昔日的派头,将来恐怕会是〃女中豪杰〃。我还在地上呻吟,他们就一齐出去了。


中篇小说(二)第85节 阿娥(8)

    门又被他们锁上,四周黑洞洞的,连月光也没有了。我竭力要在柴堆上入睡,我想,我要是睡着了,也许这一切就是一场梦。可是我偏偏睡不着,一边脸肿了,一颗牙也松动了,口里还出血。我想到那个最大的疑点:一个长期有病,睡在玻璃柜子里的女孩,哪里来的这种过人的力气?难道她的病是假装的?或者是服从她的古怪意念的东西,要它来就来,要它走就走?我不是亲眼看到过她晕倒,她在自家门口发病吗?更不可理解的是,她之所以下死力打我是为了她父亲(或我父亲),这位父亲和她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和我母亲又是怎么回事呢?我通过这两天发生的事得出结论:这些人决不可能告诉我前因后果,他们就是要蒙住我的眼让我瞎闯,这是他们的一种冷酷爱好。那么明天天一亮,我还是回家去问妈妈吧。虽然母亲也好像同他们是一气的,我却还是认为十多年里头她对我的牵挂不会是出于假心假意,只要我缠着她,逼她讲,她总会讲出来的。我又想起阿娥同我住得不远,怎么会十多年里头我一次都没见过她,而那天跳绳时一见了她,她就把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呢?当时确实有种不可思议的激情在支配我的行动,也许那就是血缘在起作用?这位父亲我倒是常看见,他是箍桶匠,所有的人都找他修过木桶,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凶,他修桶时我们小孩都喜欢围着看,他也不生气,垂着眼干他的活。我没见过他女儿,也没听人谈起过,直到那天她来跳绳,然后晕倒。别的孩子一定是知道她的,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所以我才有那种新奇感,迫不及待地要搞清她的情况。如果说这是一个阴谋的话,那么从我生下来阴谋就开始了。不然为什么我从未见过阿娥,一见她就被她吸引,接着那位父亲就把我往死里打,接着母亲就做出那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再接着阿娥又做出同我同病相怜的样子,引诱我做出了出走的事?本来男孩子是不怎么跳绳的,可是我那天却跳上了瘾,现在回想起来也十分奇怪。不过我之所以想离开阿娥,还是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我发现阿娥根本不是那种弱小的女孩,有时候,她是十分凶残的,舅舅也说过她父亲是被她弄死的,这毕竟令人害怕。父亲是看出了阿娥凶残的本性,才把她带走,两人生活在一起的吧。而像母亲和我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才是真正的残废。    
    我越想这些事,脊梁骨越发冷。我又一次去推那窗口的木格子,推了几下,靠左边的部分居然松动了,再用力一拔,两根榫都拔出来了。我又捣鼓了一阵,在窗口弄出一个大窟窿,然后登上条凳,从那窟窿翻出窗外,拔腿就跑。跑到小山头,才放慢了脚步,这时天已经开始亮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我们的镇子,一眼就看见那边街上的孩子们围着一个东西。走到面前,才看清了他们围着的,正是阿娥睡觉用的玻璃柜。一个小男孩睡在里头,柜门关得紧紧的,边上那根管子已经拔掉了。男孩闭着眼,看上去像死了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屏住气看这个男孩。没人注意到我。我正要走开,忽然发现母亲也在小孩们当中。她那种样子我从未见到过:她不修边幅,头发乱得像鸡窝草,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她正让她可以从别的孩子头上去观察那玻璃柜,另外一名男孩扯着她的衣裳哀求,求她让他也可以饱饱眼福。我从人群里挤过去,挤到母亲身边,轻轻地唤道:    
    〃妈妈!妈妈!〃    
    〃你?〃她掉转头,用空着的那只手竖在嘴上说,〃嘘……不要出声。〃    
    我等得厌烦起来,就一个人先回家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我倒在自己的床上就睡,刚睡了不久就被叫醒。是妈妈领了那群孩子进来了,这些小孩到处钻,乱翻,将茶杯一个一个扔到地上打碎,一个男孩还在我房里的地上撒尿,我将他推出门,他就大哭,一头扑到母亲怀里。乱哄哄地闹了一阵,他们才各自散去。    
    〃妈妈怎么会和这些小孩搅和在一起的呢?〃我厌恶地皱紧眉头说。    
    母亲显出兴奋的样子,四处张望了一下,转身关上房门,放低了声音说:    
    〃这是一条捷径啊,我想出来的,你懂不懂?和小孩们搞好了关系,那些大人就拿我没办法了。我干得很有成效。但是现在你回来了,我本来以为你不回来了的,这一来我的工作又有障碍了。我们要齐心协力,总会有办法。〃    
    那种哀伤的、我看了十几年的表情从母亲脸上彻底消失了,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变得有生气了,还隐隐透出强烈的目的性。听到母亲说这些话,我心里又觉得安慰,毕竟,她还没有抛弃我。我对她的策略不感兴趣,因为我并不想同那些凶神恶煞的大人们拉关系。现在我最为急迫的事是要弄清阿娥的底细,也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真相。我直截了当地问母亲阿娥是不是我的亲姐姐?    
    母亲迷惑地眨了好久的眼,然后到厨房去涮碗。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了,不由得十分沮丧。可是一会儿她又出来了,对我说,这种事她很难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因为她属于那种有健忘症的人,忘记了的事死都想不起。    
    〃比如说你吧,你是我的儿子,因为你天天在我面前生活。要是你出走的时间长一点,我很快就会把你忘记,就像我不曾有过儿子一样。过了三五年,人家问起我,我会一点都记不起我有个儿子的事了。我没有夸张,实际情形就是这样。所以你跑到你舅舅家里去两天,在我的感觉里你就不存在了,我还有点高兴呢。后来你舅舅又提起你,我就觉得你应该在他们家生活,舅舅是个博学的人,会给你好影响。你说的阿娥,关于这个女孩和她的父亲,我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那个箍桶匠,我们不也请他箍过桶吗?要说他从前和我们是一家人,这种事也完全有可能的。刚才我在厨房里想呀想的,好像这事有那么一点影子。她亲口对你说了她是你姐姐?〃    
    〃妈妈!!〃    
    〃她说她父亲已经死了?〃    
    〃是她说的。〃    
    〃这世上的事无奇不有。〃    
    〃妈妈的话越说越离奇了。我要出去流浪。〃    
    〃去吧,去吧,好孩子。〃她伸出手抚摸着一团空气,好像那是我的头部似的。〃走得远远的,远远的。说不定你还会和你姐姐相遇,那将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第三天一清早我就出发了。我的目标是东边的一个大城市,听说城里的人比马蜂窝里的蜂还要多,那种地方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1999年,英才园


中篇小说(二)第86节 长发的遭遇(1)

    长发是一位四十出头的汉子,脸色有一点点苍白,肌肉有一点点松弛,身上一年四季穿着工作服,家中只有一套西服,是过节时穿的,这种样子的人城里多得数不清。长发失业已经三年多了,这三年里头,他到建筑工地去做过小工,送过报纸和牛奶,用三轮车去火车站接过客,甚至在医院的太平间看守过尸体,掏过马路上的留泥井。但每一样工作都做不长,因为竞争太激烈,什么工作都有人抢着干。长发的妻子在一家不景气的粮店上班,工资很低,他们还有个女儿正在上小学。最近长发又一次失去工作。他的工作是在一家商场搬运货物,他不小心将一张茶几摔坏了,老板立刻叫他离开,十多天的工钱也不给了。    
    妻子秀梅听了他的遭遇后,安慰他说:〃天无绝人之路。〃    
    长发昨夜整整一夜没睡着,挨到天亮,妻子的话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天无绝人之路。〃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大声叫了起来:    
    〃有了,有了!!〃    
    妻子正背对着他穿衣,不慌不忙地说:    
    〃早该想到这一着。〃    
    〃你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长发的眼珠鼓得老大。    
    〃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可干吗?〃妻子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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