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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残雪自选集-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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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太姑回来了,太姑好!〃    
    〃我只是路过,马上要走。〃霞姑高傲地说。    
    她俩进了母亲的卧房,关上门,一会儿就熄了灯。可是隔着窗子我也能听见她们在热烈地讨论什么,她们两个真有精神啊。我站在屋前的空坪里,想起不久前母亲同霞姑一道在这里烧家谱的情形。似乎一切都和原先一样,只除了我从这里搬走了这件事。我又绕到我的卧室外面坐了下来,我想像着房内的摆设,那雕花木床,那古旧的大柜,那笨重的书桌,还有书桌上的那本奇书。我没有勇气进去,这个不眠之夜,还有先前的好多不眠之夜把我拖垮了,我没来由地感到胆怯。但我也不敢马上离开,我隐隐感到妈妈和霞姑正在商量同我有关的事,当然也同妻子和儿子小宝有关。这个家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我,我现在比没有搬走之前更为深切地感到了这一点。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门背后,每一件用具里面都聚集了一些难以预测的能量,稍一疏忽,我就会被打倒,正如同先前被那本小书打倒一样。我感到我有点理解母亲同霞姑一道烧家谱的事了。这个老女人,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才从记忆中走进我们这个家,她怎么会轻易地放开我们呢?她必定会是我们家(母亲的家)的常客了。我们越是躲开她,同她的联系越是紧密。现在我看见母亲房里的灯又亮了,她们两人正相携到厨房弄东西吃。厨房里传出碗盆的声音,一会儿我就闻到了辛辣的紫菀羊肉的气味。这气味令我惆怅。很多年以前,父亲还没死时,母亲天天做紫菀羊肉给我们吃。后来我们给父亲上坟时,母亲就在坟头上放上一盆紫菀羊肉。    
    天边已显出了鱼肚白,我还坐在屋前的空坪里。房间里头,母亲和霞姑吃完饭后又没有动静了,大概她们又上床去了。我非常羡慕她们这种悠闲神秘的生活,可我今天还得去上班,否则不能养家蝴口。    
    我回到自己家中时,妻子和小宝早就起来了,现在正坐在桌边吃早饭。小宝撅着嘴不愿去新的幼儿园,妻子正在哄他。我溜进厨房,飞快地洗漱完,胡乱剥了两个妻子煮好的鸡蛋吃了,就整理东西去上班。    
    妻子走进来,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盯着我的脸说:    
    〃今天不用上班了。〃    
    〃为什么?〃    
    〃我帮你请了假。我们今天把小宝送到他奶奶家去,这也符合你的心愿。〃    
    〃那你刚才怎么对他说要送他去这里的幼儿园呢?〃    
    〃我是骗他的,小孩子有时要吓一吓,胆子才会大。我想我们把小宝送到那边去后,你的大姑就没理由揪住我们不放了。我熟悉这种人啊,他们有肚量,而且也不甘寂寞。再说小宝跟着我们两个也受不到什么好影响,还不如让他去适应环境。〃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我对她说要她独自送小宝过去,因为我在街上溜达了一夜,现在站都站不稳了。    
    〃太姑说了些什么?〃她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我夜里回那边了?〃我吓了一跳。    
    〃你还能去哪里呢?昨天从你母亲的话里我就听出太姑回来了。〃    
    〃妈妈一句都没提到……〃    
    〃嘿,还用提!她的话里早透出那种信息了。所以啊,我就考虑了一夜的对策。你不去么?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你就在家中好好休息吧。〃    
    他们走了。我睡不着,我想起了好多往事。那时家中有一个深深的米缸,母亲从不将缸里的米吃完,总是吃到三分之二左右又买来新米倒在上面。那时我担忧地想道:那底下的米总不吃,会不会长霉?有一天,缸里的米又快吃到三分之二了,我趁母亲出门就到米缸里去扒弄,扒了几下,手就触到一个硬物,将那些米弄开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木制的鸟,做工粗陋,上面涂着紫色的漆,年代已很久远了。我将它取出放在桌上,它就渐渐呈现出凶恶的样子,这是一只乌鸦。当我再伸手去拿它放进米缸时,它在我手中抖了一下,我吓得大叫一声,它掉在了地上。后来我回过神来,再仔细瞧,发现乌鸦还是木的,并没有变成真乌鸦。我匆匆将它塞进米缸,掩盖好,逃出了那间房。以后我再也没去动过它,而是将它忘了个干干净净。现在那只鸟怎么样了呢?我又想起父亲。那时父亲已经很衰弱了,但是他还不时拄着拐杖,挣扎着在各个房间里走动。有一天夜里,他将熟睡中的我唤醒,告诉我轰炸已经开始了,我必须赶紧和他一道去外面。我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后,他在屋前的空坪里被绊倒了。我焦急地喊他,想扶他起来,他却用生气的声音阻止我,要我密切注意天上的动静。那天下着毛毛雨,我朝天望了好久,什么都看不见。毛毛雨很快就使我们身上湿透了,他又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万般无奈之中,我哭了起来,心里暗暗希望母亲听见我的哭声会走出来。〃你哭什么呢,孩子?〃父亲柔声说,〃我们不是都还活着么?你还没有出生时,屋后有一个长满了牡丹花的花园,你母亲一到那里面就睡着了,她这个人总生活在梦想之中。〃后来雨停了,母亲却始终没从家里出来。我和父亲天亮了才进屋去。


短篇小说(二)第185节 太姑母(3)

    那一回我和父亲一道整整病了一个月。我在高烧中一次又一次地同父亲走到房子外头,躺在地上,一起谈论轰炸的事。病好之后父亲不承认这事,说我一定是产生了幻觉。现在我真的从那里搬开了,这些个怪事就渐渐显出了它们的作用;假如我不搬走,那些回忆恐怕反倒会渐渐淡忘。父亲提到过的那种花园,那种一进去就让人产生瞌睡的花园,也许仅仅存在于久远的记忆中吧?父亲的死也是很出格的。他已经很多天没起床了,那一天忽然唤我扶起他到那边的杂屋里去,进去后他又让我扶他坐进那把破旧的、蒙了厚厚一层灰的太师椅,然后他的头部往背后的墙壁靠上去,就那样一动不动了。开始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大喊大叫,后来母亲进来,严厉地制止了我。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父亲的后事,于是我对她本人感到的惊奇和佩服压倒了对父亲的悲痛。实际上,我所记得的这些事和母亲记得的完全不一样。我有次同母亲谈起米缸里的那只乌鸦,母亲矢口否认有那种事,还说她每隔一个星期就把缸底的米翻上来透气,怎么会把那种奇怪的东西放在缸底呢?关于父亲的死,她的说法也有完全不同的版本,她说父亲是摔倒在厕所里长眠不醒的,当时她还让我去叫了救护车来,将父亲送到医院抢救。现在我躺在这个郊区的租来的小屋里,深深地感到回忆是最最无用的事,谁也没法将那些纷繁的记忆整理出哪怕一点头绪来,也没法确定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但是我却感到自己正在接近那个神秘的、把握不了的本质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屋子外面的天空里,太阳正缓缓地移动着,大群的黑蜻蜓在水蒸气里头飞翔,盘旋,雷声隐隐地可以听见。我想像着我的儿子小宝正在往那个奇异的世界走去,多年以后,那记忆中的梦幻花园也会出现在他面前。小宝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显出了对隐秘事物的嗜好,他总是有些事要躲开我和他妈,他一点都不依恋我们,这既使我担忧又让我有点高兴。有一天我撞见他同霞姑一道将一些钉子埋在屋前的树下,他弄得满身都是泥巴。过后我同他之间发生了这样的对话……    
    我:〃小宝,刚才是干什么呢?〃    
    小宝:〃把钉子埋在那里,谁都不知道。〃    
    我:〃别人不知道有什么好呢?〃    
    小宝:〃就是好。我还要埋几个地方,刚才这个地方被你看到了,就不能算数了。〃    
    那么妻子把小宝送到母亲那里去是好还是不好呢?我知道妻子并不考虑这个,她考虑的是我同她如何从这个家庭脱离,那种充满了隐私的日子她实在是过得很烦了。但是能脱离得了么?一离开那里,我和她就开始失眠,闹到现在连班都不去上了,而且整天所想的,就是同我们所要脱离的那个家有关的事。我有时又觉得,妻子把小宝送到那边去,会不会是为了自己更方便地往那边跑?莫非她说要脱离只是为了蒙骗我的?我的妻子诡计多端,比如说吧,我从未同她谈起霞姑留下的那本奇书,她却背着我将那本书翻了又翻,还编出谎言,说自己被书中跳出的虎吓得昏过去了。    
    有一对青年男女从隔壁屋里走出,站在了我房间的门口,他们正在谈论地震的事,似乎两个人都很惊惶,男的说要往山里跑,女的说还不如就呆在空坪里。后来那女的哭哭啼啼起来,同那男的相携走远了。我心烦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也开始将自己的思路往地震方面引,这一来反倒有了瞌睡。我一直睡到妻子回家还在地底冒出的滚水中挣扎。    
    妻子一个人回来了,神情恍惚地站在厨房里洗碗。她将那些碗洗好,一个一个摞好,然后重又放进洗碗池里去洗,就好像她对自己做的事失去了意识似的。    
    〃小宝还好么?〃我担忧地问。    
    〃当然好,怎么会不好?他一进门就同太姑母躲起来了,后来我和你妈妈找他找了好久,也许他俩从后门溜掉了。我脑子里乱得很。〃    
    她的模样显出了苍老,她一言不发地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我猜想她一定经历了一种打击,但我不愿意问她,免得卷进她的烦恼,我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儿子小宝,他同母亲,同霞姑一道出走了。老屋大门上的那把锁早已锈迹斑斑,窗户上的玻璃也破了几块。当我站在门口的坪中向里观望时,总听到里面有一些小孩的笑声传出来,那当然只可能是我的幻觉。有时妻子也和我一道去那里,她现在已不再烦恼了,每天上班,按部就班做家务事,但我觉得她越发难以捉摸了。我同她就这样并排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紧闭的窗户,各自想着心事,但只要一开口,我们就会说起同一件事来,我们说的事都与屋子里住过的人无关,也与屋子里的秘密无关,我们说的,总不外乎是一些旅游的计划,去南边呀,去北边呀,去爬山呀等等,我俩都知道这些计划永远也不会实现。    
    一天早上我们收到了儿子小宝的信,那字迹刚劲有力,充满了大人气。他在信中说他已经初中毕业了,他生活的环境很好,他要按他的计划去干一些事。最后他请求我们将他彻底忘记,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轻装上阵,远走高飞〃。妻子看了信之后很高兴,她对我说,要不是这封信,她已经差不多将小宝彻底忘记了。那天是假日,上午我们还特为小宝的事庆祝了一下,喝了一瓶葡萄酒。喝到最后,妻子忽然变了脸,对我说她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很像太姑母。只是比原先老了很多,背都驼到地下去了。说完她又使劲推我,追问我上次从老屋里偷回来的那只木乌鸦送回去没有,要是没送回去,事情就糟了。我说我根本没偷那东西,怎么送回去,她就勃然大怒,说我根本不打算好好过日子,总把秩序搅个稀乱。她酒也不喝完,愤愤地走开了。    
    在郊区的静谧的夜晚,我常常梦到那个长满催眠的鲜花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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