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小说集合-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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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子的那边,放着三张藤椅子,中间一张小藤桌子,罩着细麻绣白花的桌布,上面三副杯盘,几碟子细点,一瓶红玫瑰花。这都是青睡前亲手熨贴的,她是怎样一个娇柔而可意的妻子呵!
他想到这里,微笑的欠伸一下,她这时正在楼上睡着午觉呢!一朵海棠似的,轻欹在玉碗之中。为着她倦了,为着禁止自己去搅醒她,才独自一人跑到楼下来的。
这湖光,这香气,这心情,好像是三年前海外的一个夏日:——上帝祝福这一天!——那天也是这样粘,这样浓,这样重,只不像今天这样的心思有着!那时自己还在校里,午后睡得昏昏忽忽的,夕阳西下时,霖来了,——上帝祝福这个朋友!——叫他一同泛舟去。霖脸上洗得白净白净的,穿着雪白的帆布裤子,雪白的敞领的衬衣,落霞射在他的身上,如同白莲花一般的英挺妩媚。笑说:“你必有了约会?何必又拉上我?”霖笑着从床上扯起他:“你猜得对,只是这位小姐不比别人,她是不肯两个人出去的。我就想起你,让你也开开眼!”
整衣换鞋,同霖去了。接到了她,又一同走入街角的一间冰淇淋店里,三人坐下,才敢抬起头来:对面是一件白得玲珑的上衣,衣领上一个圆圆的绿玉的别针,映着那小小的欲笑的红唇,再上去,是一双黑大黑大的眼睛!凝眸时如同不起波澜的黑海,流动处如同空中飞走的黑星……
出了冰淇淋店,上了船,湖上泛到月出,又送她回去,——这一切,都迷迷糊糊的,心里只觉得乱,回来做了一夜白的,绿的,红的,黑的梦!
霖告诉他,她是今年新来的,她的名字叫做青,他们在国内就认识的,不过青是这么一个过分聪明的女孩子,所以他们的关系,在青处处客气之下,至今还是朋友。
此后呢,说来话长,NFDD3和霖当然还是极好的朋友,可是三年之中彼此都伤过心。一切都委之于青的结果,是青和NFDD3的交情,渐渐的由朋友而恋人,由恋人而同度蜜月了!
因着这天气,NFDD3又抱歉似的,想起他好友来了,这时不知霖在哪里。自己给他寄去一张喜帖,从他家里转的,也许收到了罢?……
极清脆的履声,从楼上下来了。NFDD3刚回过头来,青已走到楼梯转角处。她微俯着那新月般纤纤的身段,用手去理梯柱上盆里的凤尾草。——她已换了一身白到玲珑的衣裙!
NFDD3站起唤一声“青!”她抬起头来,衣领上一个圆圆的绿玉的别针,映着那小小欲笑的红唇,一双睡后的光辉四射的眼睛,如同泛着情波的深大的黑海!
NFDD3倒凝然了。青已燕子似的掠到身边来:“你也睡了一会儿罢?楼下倒比楼上凉快。”她没有等到NFDD3的回答,又飘然的走到茶桌旁边去。
NFDD3只微笑着看着她。青坐下了:“该吃茶了罢?我今天请了一位茶客,你猜是谁?”
NFDD3也走过来:“我猜……”
青笑了,笑得清脆:“你猜!你猜不到,我昨天在湖边遇见霖了!”
NFDD3愕然了,一坐就坐在桌角上:“在湖边?”
“对了,在湖边,就是你同船夫算钱的时候。我先上岸,看见他独自一个在茶桌上吃茶。我告诉他我们在这里,他答应今天下午来,他因为要看医生,先走了,没有见着你。”
“霖怎会在这里,他不是……”
“是的,他是旅行着,在火车上病了,就歇了下来。他也想不到我们在这里,昨天他看见我,显出万分的惊讶。——好,我们又到一处了,可怜的病中的霖,我们可以安慰他,是不是?”
NFDD3默然,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把小银匙来,玩弄着:“他病了,你若体恤他,就不该请他今天来……”
“今天?有什么要紧?这会儿太阳也不毒了,他昨天这时候还坐在湖边呢!”
NFDD3不言语。
“你这人真奇怪,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么?你仿佛不喜欢他来喝茶似的,我们若没有他,还走不到一块儿呢!三年前和今日一样的一天,你记得?”青巧笑着走到NFDD3椅边来。
NFDD3仍旧玩弄着银匙:“太阳毒不毒倒没有关系,一个病的男子比不病的女人还壮呢!——只因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不喜欢他今天来喝茶。”
“这是什么年月了,你还存着顾忌的心?你是个得胜者,应当有得胜者的同情与宽大!”
“我并没有顾忌的心,从头我就没有顾忌的心。我体恤他,所以不愿意他来领受我的同情与宽大!”
青看着NFDD3,笑了:“你不用遮掩,假若我是你呢,我就愿意我的朋友或情敌,到我幸福的空气中来,我焕发的精神,无声的呼唤着说:‘看呵,看我们的幸福。’”青说着一转身就坐在NFDD3的膝上。
NFDD3轻轻的抚着她,面容却沉寂了下来:“青,一个高尚男子纯正的爱情是不容玩弄摧残的,你知道他是怎样的爱过你,你也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怅惘。你的虚荣心,想显出我们的幸福,你的好奇心,想探取他的哀伤。这两种心理,做成了这段温柔的残忍!青,你仍不免是一个完全的女性!”
青急红了脸,站了起来:“你不要冤枉我,我请他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这些——”
NFDD3拉住她:“我知道——我是想到霖一方面,他是这么一个深情的朋友,又是这么一个坦白的情敌,我爱他,我同情他,——假若我是你,我就不请!”
“假若你是他?”
“我就不来——至少是今天不来!”
“……”
楼梯边的电话铃响了。
NFDD3看一看表:“是喝茶的时候了,这准是霖打来的电话,你去接。”
青忸怩的笑了:“我不,你去!”
NFDD3摇头笑说:“是你请的,我不管!”
电话铃响了半天又住了,住了一会又响起来。
NFDD3只笑着坐着不动,青只得走了过去。
“你是青?”
“是呀,你怎么还不来,NFDD3和我都等着你!”
“我?——今天天气真好,有湖水,有船,和三年前的一天差不多,你还记得罢?”
青看着NFDD3笑说:“是呢,我和NFDD3刚谈起,巧极了,我穿的也是三年前的那套衣裳。”
“还带着一个绿玉别针,是不是?——NFDD3呢?”
“他就在这里,你要同他说话么?”
“不,你告诉他——我今天不来了!”
1929年12月9日,北平。
分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的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的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的,无声的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的半开着。她听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闭上眼睛,嘴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白衣的护士们乱哄哄的,无声的将母亲的床车推了出去。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恶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这时我猛然觉得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
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的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许多的小白筐床,里面卧着小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的睡着;有的哭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的,安详的,从他们床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
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粘粘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寒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着,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的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对着。洗我的护士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你的那个孩子真壮真大呵,可不如我的这个白净秀气!”这时小朋友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似轻似怜的微笑着。
我羞怯地轻轻的说:“好呀,小朋友。”他也谦和的说:“小朋友好呀。”这时我们已被放在相挨的两个小筐床里,护士们都走了。
我说:“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后四个钟头的挣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闷了半个钟头呢。我没有受苦,我母亲也没有受苦。”
我默然,无聊的叹一口气,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说:“你乏了,睡罢,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
我从浓睡中被抱了起来,直抱到大玻璃门边。门外甬道里站着好几个少年男女,鼻尖和两手都抵住门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陈列圣诞节礼物的窗外,那种贪馋羡慕的样子。他们喜笑的互相指点谈论,说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
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摇头,却发觉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说:“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谁都不像呀,快让我休息去呀!”
护士笑了,抱着我转身回来,我还望见他们三步两回头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对我招呼说:“你起来了,谁来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说:“不知道,也许是姑姑舅舅们,好些个年轻人,他们似乎都很爱我。”
小朋友不言语,又微笑了:“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这许久。这时觉得浑身痛得好些,底下却又湿了,我也学着断断续续的哭着说:“我湿了呀!我湿了呀!”果然不久有个护士过来,抱起我。我十分欢喜,不想她却先给我水喝。
大约是黄昏时候,乱哄哄的三四个护士进来,硬白的衣裙哗哗的响着。她们将我们纷纷抱起,一一的换过尿布。小朋友很欢喜,说:“我们都要看见我们的母亲了,再见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车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