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小说集合-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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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妈偶然抬起头来看见,一面仍旧理着碎布,一面说,“你想你姊姊了!别难过,早些睡觉去罢,要不就找些东西玩玩。”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将那张纸揉了,便用来印了眼泪。无聊的站了一会,看见桌上的那碗浆糊,忽然也要糊些纸练子挂在屋里。他想和舅母要钱买五色纸,便开了门出去。
刚走到上房窗外,听得舅母在屋里,排揎着两个表弟,说,“哪来这许多钱,买这个,买那个?一天只是吃不够玩不够的!”接着听见两个表弟咕咕唧唧的声音。他不觉站住了,想了一想,无精打采的低头回来。
一眼望见椅上的两个蒲包——他无言的走过去,两手按着,片晌,便取下那上面两张果店的招牌纸。回到桌上,拿起王妈的剪子,剪下四边来。又匀成极仄的条儿,也红绿相间的粘成一条纸练子。
不到三尺长,纸便没有了。他提着四顾,一转身踌躇着便挂在帐钩子上,自己也慢慢的卧了下去。
王妈不曾理会他,只睁着困乏的眼睛,疲缓的粘着鞋底。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着那黯旧的灰色帐旁,悬着那条细长的,无人赞赏的纸练子,自己似乎有一种凄凉中的怡悦。
林中散步归来,偶然打开诗经的布函,发见了一篇未竟的旧稿。百无聊赖之中,顿生欢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写的,不知怎样便搁下了。重看一遍之后,决定把它续完。笔意也许不连贯,但似乎不能顾及了。
剧后
“爱娜下来了!爱娜下来了!”白石阶边集拥的女孩子们的呼声,使楼前廊下无数鹄立的群众,一齐回过头来。一领黑纱的斗篷,轻轻的裹住了她纤小的身躯。惺忪的鬓下,铅华未净的椭圆形的脸上,露着含羞的微笑。她翩然的下了层阶,在众目集射之中,黑压压的车马前后推拥隙里,直穿到树影中小径里去。
明月正从天边云外升起,凉风袭人。她抱着肩儿,在石径上低头走着,自己觉得银履的底声,非常的轻清而急促。上了小坡,月影里到了宿舍堂前,左手握住了斗篷上的扣结,右手轻轻的推开门。暖香扑面!角道里摆列着许多匣子里和篮子里的花,上面系着片子,都是自己的名字。爱娜微微的笑着,俯身逐一略看了看,便匆匆的上得楼来。
层层的楼上,都阒然无声,大家都到剧堂看《罗密欧与朱丽叶》去了。也许这时还纷纷在灯明人散的堂前,和来宾朋友们招呼,赞叹着爱娜表演的神妙。
爱娜却乏极了。推门径进自己屋里,匆匆的脱下斗篷,往椅背上一搭。解了衣裳领下的结儿,双腕交叉的在肩上轻轻的往下推着,身上那件淡绿衫子,已飘然的脱落在地上。架上摘下了睡衣,匆匆披上,掩上怀,撩开眉上的头发,一回身便在一张大软椅上,欹侧的卧下。
只觉得一阵一阵的浓香,熏绕着她四周的空气,她微微的睁开眼,瞥见书架上放着一大束光艳夺人的,猩红的玫瑰。她不由的站起身来,伸手取过花儿,看了看花上的片子,便抱在怀里,低头娇慵的轻轻地闻着。
猛抬头,朦胧的灯影之中,对面穿衣镜里,看见了一个白衣仙子!一片玫瑰色的红云,拥着酥胸,樱唇欲动,眼波将流……
骤然间的惊艳,使她不由的挪近前来:这时镜中的那个亭亭倩影,拖着曳地的白丝的睡衣,衣褶里隐约的看出了秀削的身材。白到玲珑的双腕,捧着娇红欲滴的花儿。花叶中间,浓发堆烟般散在肩上。一半烧热,一半胭脂,染出了晕红的双颊。弯弯的画过的眉儿,横入鬓里。小小的欲笑的唇儿,和胸前的花,一般的红润。眼边未曾拭净的微蓝,衬出那一双光辉流动的媚眼。——这影子用着台上微步的极苗条的姿态,向着她姗姗走来。微晕的灯光,笼射在衣上,颊上,臂上,花上;浓淡掩映之间,竟如同一个完美的石像,起来行走!
这影儿她看过不止千百回,而今夜剧后灯下镜中的丰神,竟使她自己也眼花缭乱!她微笑着轻轻的侧身倚着镜子,头也软款地回了过去,直到了唇儿触着了冰冷的玻璃,才惊醒似的,稍微的往后退了一退,半闭着眼,立着不动。
想起刚才在台后化装室里,妆完揽镜的神情,又是如何的清艳!粉额上堆着松松的云发,勒着一行闪耀的钻珠。如雪的白衣和飘带,在强烈的泻映的灯光之下,竟有无限的玲珑与透剔!风流倜傥的同学霞兰,剧中的罗密欧,忽然也从背后镜中出现,用惊爱赞叹的眼光上下的看着她。看了半晌,深深的右手按在胸前,左手回在身后,含笑的对她行礼,说:“爱娜!假如你是真的朱丽叶,我幸而做了罗密欧,我便真的洒血台前,也是三生的福孽!”她虽然不好意思的笑着摇一摇手,心里却知道霞兰说的是由衷的话!
她更能回味到自己刚才在台上的种种变幻的神情和姿态:当她倚在廊栏上,低低的俯唤着墙下的罗密欧说,“我的恩爱是海样的无边,海样的深;”(My bounty is as boundless as the sea;My love as deep;)那含羞的颤动的音调,和月光中隐约红晕的面庞,何等的使人陶醉!佳期之前一夕,含着万千的委屈与坚定,红绡帐畔,向天举起药瓶,说:“罗密欧,我来了!尽此毒杯;为你饮寿。”(Romeo;I come;This do I drink to Thee。)那时又是如何的凄动与激昂!至于最后一幕,坟台四角,银炬高烧,雪浪般的层纱下,盖覆着静卧的修美的身形。闪闪的光焰之中,不知要触动多少的轻怜与微叹!复生后的饮刃,轻躯与霜剑颓然俱倒,坛畔的她的缭乱的神经,和微弱的气息,也随着幕外骤雷似的掌声,久久才静了下去。……
这一切都在她心中旋转——她不禁又微微抬眼望着镜里,就是这眼儿,这唇儿,适才间在这逼照的华灯下,起落万丈的情感潮中,不知震撼颠簸了几多观众!这绝艳,这惊才,这夺人的魔力,上帝竟轻轻的都萃付在这一身么?
她轻盈的紧贴着镜子。一阵阵凝冷的感觉,侵上她的臂腕与腰肢。一晚上的情热和烦乱,使她觉出了沁入心脾的倦慵。她懒懒的揉着眼儿,揉着,揉着,猛然触到了眼边的眶骨——触到了眼边圆圆的眶骨!
忽然一阵轻微觉悟的寒颤,透过了全身!剧后遗留的情潮和心境,使她半真诚半做作的,起了极浓郁极新颖的悲哀!花儿无声的落下,落在她垂地的白衣之旁。她这时似乎看见了年光的黑影,鸷鸟般张开巨翼,蓬蓬的飞来,在她光艳的躯壳上瞰视,回旋。她妩媚的精神丰度,在黑影中渐渐暗淡,她的长眉妙目,在黑影中一团儿冰雪般渐渐的消融。在飘扬的轻裾底下,只立着……只立着一架雪白嶙峋的骷髅!
她心颤,她指尖凉,她颊上的晕红,渐渐消退。她徐徐的抬起双手,掩着眼儿,又徐徐的跪了下去。她幽咽着,她秀削的双肩,在纱衣里翕翕的颤动。……
闭目跪了多时,四周沉黑,剧中一切都模糊消散。萧索的神意,浸着心身。她微叹。她又微微的睁开眼。她看见浓红的花束堆在身旁,镜中人仍是跪着,如玉的双手,合在胸前。秀发四披,庄严柔静的双眸,仰望着镜中天上。树影后西斜的月儿,冰轮般停在窗外,映入镜里,正做了她顶上的圆光!……
1925年11月19日黄昏,娜安辟迦楼。
姑姑
“她真能恨得我咬牙儿!我若有神通,真要一个掌心雷,将她打得淋漓粉碎!”他实在急了,本是好好地躺着呆想,这时禁不住迸出这一句话来。
我感着趣味了,却故意的仍一面写着字,一面问说:“她是谁,谁是她?”
他气忿忿的说,“她是姑姑。”说着又咬牙笑了。
我仍旧不在意的,“哦,不是姊姊妹妹,却是姑姑。”
他一翻身坐起来说:“不是我的姑姑,是一个同学的姑姑。”
我说:“你就认了人家的,好没出息!认得姊姊妹妹也好一点呀……”
他抱起膝来,倚在床阑上,说:“你听我说,真气人,我上一辈子欠她的债——可是,我是真爱她。”
我放下笔看着他,“哦,你真爱她……”
他又站起来了,“我不爱她,还不气她呢!她是个魔女,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坏有多坏!自从爱慕她以来,也不知受了多少气了。我希望她遇见一位煞神般的婆婆,没日没夜的支使欺负她,才给我出这口气!”
我看他气的样子,不禁笑说:“你好好说来,你多会儿认得她?怎么爱的她?她怎么给你气受?都给我说,我给你评评理。”
他又坐下了,低头思索,似乎有说来话长的神气,末了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认命了!去年大约也是这春天的时候,神差鬼使去放风筝,碰见她侄儿同她迎头走来,正打个照面,好一个美人胎子!她侄儿说,‘好,你有风筝,咱们一齐去,——这是我姑姑。’我头昏脑乱的叫了一声,这一叫便叫死了,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呢。我同她侄儿举着风筝在前走,连头都不敢回,到了草地上,便放起来。谁知从那时起便交恶运,天天放得天高的风筝,那天竟怎么放也放不起来,我急得满头是汗。她坐在草地悠然的傲然的笑说,‘这风筝真该拆了,白跑半天。’笑声脆的鸟声似的;我一阵头昏,果然一顿脚把风筝蹈烂了,回家让哥哥说了一顿!
“倒霉事刚起头呢,我从此不时的找她侄儿去。她侄儿也真乖觉,总是敲我竹杠,托我买东买西。要不是,就有算学难题叫我替他做,我又不敢不替他做。每回找他之前,总是想难题想得头痛,交卷时她侄儿笑脸相迎,他姑姑又未必在家。”
我不禁笑了出来,说:“活该!活该!”
他皱眉笑说,“你听下去呀!女孩子真干净,天天这一身白衣裳黑裙子,整齐得乌金白银似的,从一树红桃花底下经过,简直光艳得照人!我正遇见了,倒退三步,连鞠躬都来不及,我呢,竹布长衫,襟前满是泥土,袖底都是黑痕,脚上的白鞋也成了黑的了。她头也不回的向前走,俏利的眼光,一瞥之间,露出了鄙夷的样子。我急了,回来抱怨李妈今早不给我长衫换。她咕唧着说,‘平常三天一换都嫌早,今天怎么又干净起来了?打扮什么,二爷!娶媳妇还早着呢,小小的年纪!’偏生哥哥又在廊下听见了,笑着赶追来说,‘娶媳妇还早着呢,二爷!’把我羞哭了。
“第二天穿一件新电光灰布衫子,去看她侄儿。他不在家,剪头发去了。姑姑却站在院子里喂鸟儿,看见我笑说,‘不巧了,我侄儿刚出去,你且坐下,他一会儿就回来。’我搭讪的在一旁站着。这女孩子怎么越来越苗条!也许病瘦了罢,风前站着仿佛要吹起来似的。我正胡想,她忽然笑说,‘你这件新灰布衫子真合式。’我脸红一笑,从此我每到她家总穿这件灰衫。她却悄悄的对她侄儿笑话我自开天辟地以来,只穿得这一件衣服,大约是晚上脱下来洗,天一亮,就又穿上。这话偏生又让我听见了,气得要死!”
我噗嗤的笑了出来!
“还有一次,我在她家里同她侄儿玩,回家来出门的时候,遇见她从亲戚家回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