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小说集合-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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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你说我的话。你说我只能影响别人,却不能受人的影响。你太把我看重了!我哪里有影响人的力量?至于我受人的影响,是的确不少,你不理会就是了。你又劝我不要太往悲观里思想,我看这个不成问题,我近来的思想,几乎瞬息万变。告诉你一个笑话,我现在完全的赞同唯物派的学说。几乎将从前的主张推翻了。不过我至终不承认我昨日的主张,以至今日的,明日的,也是如此。我年纪太轻,阅历太浅,读的书也太少。人生观还没有确定;偶然有些偏于忧郁的言谈和文字,也不过是受一时心境的影响和环境的感触,不至于长久如此的,而且如不从文字方面观察,我就不是悲观的我。因此我从来不以思想的变迁为意,任这过渡时代的思潮,自由奔放,无论是深悲是极乐,我都听其自然。时代过了,人生观确定了,自然有个结果。请你放心罢,我是不须人的慰安的,谢谢你。
“作稿问题”,我真太羞赧了,我不愿意再提——附上一篇,是刚才乱写的,不过请你看一看——这便是末一次。因为我愈轻看人,愈拿着描写“自然”不当做神圣的事;结果是我自己堕落,“自然”自杀。我不想再做了,不如听“自然”自己明明白白地呈露在每个渔夫农妇的心中,覆盖了无知无识的灵魂,舒展了无尽无边的美。
到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所爱的孩子,我的小弟弟,活泼胜常,可以告慰。
雪中的天色,已经昏暗了,我要回家去。归途中迎面的朔风,也许和你楼旁的河水相应答。何不将心灵交托给这无界限的天籁,来替我们对语!
你的朋友
匆匆的写完,和那篇稿子一块儿封了起来。又从桌上拿起给姊姊的信来,一同放在袋里。捡出几本书,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匆匆的又走出来;一眼望见西真和几个同学,都站在“会议室”的门口目送着他。
街上只有朔风吹着雪片,和那车轮压着雪地轧轧的细响。路灯已经明了,一排儿繁星般平列着;灯下却没有多少行人,只听得归巢的寒鸦,一声声的叫噪。他坐在车上想:“当初未有生物的时候,大地上也下雪么?倘若有雪,那才是洁白无际,未经践踏,任它结冰化水,都是不染微瑕的。”又想:“只有‘家’是人生的安慰,人生的快乐么?可怜呵!雪冷风寒,人人都奔走向自己暂时的归宿。那些无家的人又将如何?——永久的家又在哪里?”他愈想愈远,竟然忘却寒风吹面。忽然车停了,他知道已经到家了。
走进门去,穿过甬路,看见餐室里只有微微的光;心想父亲或者不在家。他先走上楼去,捻亮了电灯,放下书,脱了外套,又走下来。
轻轻的推开门,屋里很黑暗,却有暖香扑面。母亲坐在温榻上,对着炉火,正想什么呢。弟弟头枕在母亲的膝上,脚儿放在一边,已经睡着了。跳荡的火光,映着弟弟雪白的脸儿,和母亲扶在他头上的手,都幻作微红的颜色。
这屋里一切都笼盖在寂静里,钟摆和木炭爆发的声音,也可以清清楚楚的听见。光影以外,看不分明;光影以内,只有母亲的温柔的爱,和孩子天真极乐的睡眠。
他站住了,凝望着,“人生只要他一辈子是如此!”这时他一天的愁烦,都驱出心头,却涌作爱感之泪,聚在眼底。
母亲已经看见他了;他只得走近来,俯在弟弟的身旁。母亲说:“你回来了,冷不冷?”他摇一摇头。母亲又说:“你姊姊来了一封信,她说……”他抬起头来问道:“她说什么?”母亲看着他的脸,问道:“你怎么了?”他低下头说:“没有什么——”这时他的眼泪,已经滴在弟弟的脸上了。
寂寞
小小在课室里考着国文。他心里有事,匆匆的缀完了几个句子,便去交卷。刚递了上去,先生抬头看着他,说:“你自己再看一遍有错字没有,还没有放学呢,忙什么的!”他只得回到位上来,眼光注在卷上,却呆呆的出神。
好容易放学了,赵妈来接他。他一见就问:“婶婶和妹妹来了么?”赵妈笑说:“来了,快些家去罢,你那妹妹好极了。”他听着便自己向前跑了,赵妈在后面连连的唤他,他只当没听见。
到家便跑上台阶去,听母亲在屋里唤说:“小小快来,见一见婶婶罢。”他掀开竹帘子进去,母亲和一个年轻的妇人一同坐着。他连忙上去鞠了躬,婶婶将他揽在怀里,没有说什么,眼泪却落了下来。母亲便说:“让婶婶歇一歇,你先出去和妹妹玩罢,她在后院看鱼呢。”小小便又出来,绕过廊子,看见妹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一头的黑发散垂着,结着一条很宽的淡青缎带;和赵妈站在鱼缸边,说着话儿。
赵妈推她说:“哥哥来了。”她回头一看,便拉着赵妈的手笑着。赵妈说:“小小哥!你们一起玩罢,我还有事呢。”小小便过去,赵妈自己走了。
小小说:“妹妹,看我这几条鱼好不好?都是后面溪里钓来的。”妹妹只看着他笑着。小小见她不答,也便伏在缸边,各自看鱼,再不说话。
饭桌上母亲,婶婶,和他兄妹两个人,很亲热的说着话儿,妹妹和他也渐渐的熟了。饭后母亲和婶婶在廊外乘凉,小小和妹妹却在屋里玩。小小搬出许多玩具来,灯下两个人玩着。小小的话最多,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妹妹只笑着看着他。
母亲隔窗唤道:“你们早些睡罢,明天……”小小忙应道:“不要紧的,我考完了书了,明天便放假不上学去了。”妹妹却有了倦意,自己下了椅子,要睡觉去;小小只得也回到屋里,——床上他想明天一早和妹妹钓鱼去。
绝早他就起来,赵妈不让他去搅妹妹,他只得在院子里自己玩。一会儿才听得婶婶和母亲在屋里说话,又听得妹妹也起来了,便推门进去。妹妹正站在窗前,婶婶替她梳着头。看见小小进来,婶婶说:“小小真是个好学生,起的这样早!”他笑着上前道了晨安。
早饭后两人便要出去。母亲嘱咐小小说:“好生照应着妹妹,溪水深了,掉下去不是玩的,也小心不要弄湿了衣裳!”小小忙答应着,便和妹妹去了。
开了后门,一道清溪,横在面前;夹溪两行的垂柳,倒影在水里,非常的青翠。两个人先走着,拣着石子,最后便在水边拣一块大石头坐下,谈着话儿。
妹妹说:“我们那里没有溪水,开了门只是大街道,许多的车马,走来走去的,晚上满街的电灯,比这里热闹多了,只不如这里凉快。”小小说:“我最喜欢热闹;但我在这里好钓鱼,也有螃蟹。夏天看农夫们割麦子,都用大车拉着。夏天的晚上,母亲和我更常常坐在这里树下,听水流和蝉叫。”一面说着,小小便站起来,跳到水中一块大溪石上去。
那石块微微的动摇,妹妹说:“小心!要掉下去了。”小小笑道:“我不怕,我掉下好几次了。你看我腿上的疤痕。”说着便褪下袜子,指着小腿给妹妹看。妹妹摇头笑说:“我怕,我最怕晃摇的东西。在学校里我打秋千都不敢打的太高。”小小说:“那自然,你是个女孩子。”妹妹道:“那也未必!我的同学都打得很高。她们都不怕。”小小笑道:“所以你更是一个怯弱的女孩子了。”妹妹笑了一笑,无话可说。
小小四下里望着,忽然问道:“昨天婶婶为什么落泪!”妹妹说:“萱哥死了,你不知道么?若不是为母亲尽着难受,我们还不到这里来呢。”小小说:“我母亲写信给叔叔,说要接婶婶和你来玩,我听见了——到底萱哥是为什么死的?”妹妹用柳枝轻轻的打着溪水,说:“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头几天放学回来,还好好的,我们一块儿玩着。后来他晚上睡着便昏迷了,到医院里,不几天就死了。那天母亲从医院里回来,眼睛都红肿了,我才知道的。父亲去把他葬了,回来便把他的东西,都锁了起来,不叫母亲看见——有一天我因为找一本教科书,又翻出来了,母亲哭了,我也哭了半天……”妹妹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小小两手放在裤袋里,凝视着她,过了半天,说:“不要紧的,我也是你的哥哥。”妹妹微笑说:“但你不是我母亲生的,不是我的亲哥哥。”小小无话可说,又道:“横竖都是一样,你不要难过了!你看那边水上飞着好些蜻蜓,一会儿要下雨了,我捉几个给你玩。”
下午果然下雨,他们只在餐室里,找了好几条长线,两头都系上蜻蜓。放了手,蜻蜓便满屋里飞着,却因彼此牵来扯去的,只飞得不高。妹妹站在椅上,喜得拍手笑了。忽然有一个蜻蜓,飞到妹妹脸上,那端的一个便垂挂在袖子旁边,不住的鼓着翅儿,妹妹吓得只管喊叫。小小却只看着,不住的笑。妹妹急了,自己跳下椅子来。小小连忙上去,替她捉了下来;看妹妹似乎生气,便一面哄着她,一面开了门,扯断了线,把蜻蜓都放了。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不能出去,小小和妹妹只坐在廊下,看雨又说故事,小小将听过的故事都说完了,自己只得编了一段,想好了,便说:“有一个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小的名叫猪八戒,大的名叫土行孙,……”妹妹笑道:“不对了,猪八戒没有母亲,他的哥哥不叫什么土行孙,是孙行者;你当我没有听过《西游记》呢!”小小也笑道:“我说的这是另一个猪八戒,不是《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妹妹摇头笑道:“不用圆谎了,我知道你是胡编的。”小小无聊,便道:“那么你说一个我听。”妹妹也想了一会儿,说:“从前……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个女儿,叫雪花公主,长的非常好看……”小小道:“以后有人来害她是不是?”妹妹看着他道:“是的,你听见过,我就不说了。”小小忙道:“没有听过,我猜着是那样,往下说罢!”妹妹又说:“以后国王的王后死了,又娶了一个王后,名叫……那名字我忘记了……这新王后看雪花公主比自己好看,就生气了,将她送到空山里去,叫一个老太太拿有毒的苹果哄她吃……”小小连忙问:“以后有人来救她没有?”妹妹笑道:“你别忙——后来也不知道怎样雪花公主也没有死。那国王知道新王后不好,便撵她出去。把雪花公主仍接了回来,大家很快乐的过日子。”妹妹停住了,小小还问:“往后呢?”妹妹说:“往后就是这样了,没有了。”
小小站了起来,伸一伸腰,说:“我听故事,最怕听到快乐的时候,一快乐就完了。每次赵妈说故事,一说到做财主了,或是做官了,就是快完了,真没意思!”妹妹说:“故事总是有完的时候,没有不完的,——反不如那结局不好的故事,能使我在心里想好几天……”小小忽然想起一段,便说:“我有一个说不完的故事——有一个国王……”他张开两臂比着:“盖了一间比天还大的仓房,攒了比天还多的米在里面。有一天有一阵麻雀经过,那麻雀多极了,成群结队的飞着,连太阳都遮住了。它们看见那些米粒,便寻出了一个小孔穴,一只一只的飞进去……”妹妹连忙笑道:“我知道了!第一个麻雀进去,衔出一个米粒来;第二个麻雀又进去,又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