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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季羡林文集-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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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棚杂忆》 
 
  


命定站在暴风雨中
  季羡林决心不再做逍遥派,不再企盼什么避风港。他要面对现实,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作出自己的选择。
  长期以来,季羡林就感到,北大这位“老佛爷”干的许多事违背了上面说的革命路线,他说:
  虽然什么叫革命路线?我也并不全懂。学习了十多年的政治理论,天天听那一套东西。积之既久。我这冥顽的脑袋瓜似乎有点开窍,知道干一切工作都必须走群众路线。我觉得,对待群众的态度如何,是判断一个领导人的重要尺度。而偏偏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只是我认为——那个女人背离了正确道路。新北大公社是在北大执掌大权的机构,那个女人是北大的女皇。此时已经成立了“革命委员会”,这是完全遵照上面的指示的结果。“革命委员会好”,这个“最高指示”一经发出,全国风靡。北大自不能落后,于是那个女人摇身一变成了北大“合法”政权的头子,北京大学革命委员会主任。这真是锦上添花,岂不猗欤休哉!然而这更增加了这一位不学有术、智商实际上是低能的“老佛爷”的气焰。她更加目空一切,在一些“小李子”抬的轿子上舒舒服服,发号施令,对于胆敢反对她的人则采取残酷镇压的手段,停职停薪,给小鞋穿,是家常便饭。严重则任意宣布“打倒”,使对方立即成为敌人,可以格杀勿论。她也确实杀了几个无辜的人,那一个校外来的惨死在新北大公社长矛下的中学生,我上面已经提到。看了这些情况,看了她对待群众的态度,我心里愤愤不平。我认为她违反了上面的革命路线。我有点坐不稳钓鱼船了。
  ——《牛棚杂忆》
  季羡林曾经同这位“老佛爷”打过交道,深知她“愚而诈,心狠手辣”,属于“在理论上一窍不通,但是在耍阴谋诡计方面却是颇为能干的”一类人。虽然此时季羡林心里对新北大公社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他还不愿马上行动,与“老佛爷”为敌,那样做风险太大,只好暂时韬晦,依违两派之间,表面作出一个中立的态度。
  在这期间,有两件比较重要的事值得一提。
  第一件是到印尼驻华使馆去示威游行。原因是印尼方面烧了我国驻雅加达的使馆,为了报复,就去示威。这是一件深得人心的爱国行动。北大两派谁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来显示自己的力量,争取更多的群众。两派都可以说是“倾巢”出动。在学校南门里的林荫大道上,停放了几十辆租来的大轿车,供示威者乘坐之用。两派当然分乘自己的车。可是季羡林哪一派都不是,想乘车便成了问题。此时两派中认识季羡林的几员干将,看到有机可乘,都到季羡林跟前来献殷勤,拉季羡林上车。这反倒使季羡林乱了方寸,不知道该上哪派的车好。井冈山的一位东语系女将,拉季羡林特别积极。从内心来讲,季羡林是愿意上井冈山的车的,但是,他当时还有顾虑,害怕这一上车便暴露了自己的倾向,得罪了新北大公社一派。新北大公社来拉他的人也很积极。最后,在经过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思想斗争之后,还是上了公社的车。
  另一件是有关参加学习班的事。
  当时上面要求造反组织解放干部,实行“三结合”。两派为了表现自己紧跟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号召,纷纷拉拢干部,组织干部学习班,以壮大声势。有一些在前一段被打成走资派的干部,批斗了一阵,没发现有什么大问题,虽然靠边站了,却也不再批斗。这些人就成了两派争取的对象。季羡林也是被争取的对象之一。井冈山的人前来动员他参加他们的学习班。新北大公社的人动员他参加自己的学习班。老问题又出现了,何去何从?季羡林又成了“哈姆雷特”,犹豫不决。虽然经过长期的观察与考虑,此时季羡林是愿意去井冈山办的学习班的,但是他想,如果自己要是在井冈山学习班去“亮相”,其中必然隐含着极大危险性。新北大公社毕竟大权在握,人多势众,兵强马壮,而且有一个心胸狭隘的领袖,得罪了她,后患不堪设想。犹豫了很久,为了个人安全起见,季羡林还是参加了新北大公社的学习班。
  季羡林说:“两派学习班的宗旨,从表面上看,看不出什么差别,都拥护伟大领袖,都竭尽全力向领袖夫人表忠心。对后一位的吹捧,达到惊人的程度。两派都贴了不知道多少大字报,把她吹捧得像圣母一样。”当然这是他后来的看法。当时季羡林同大家一样,对这些吹捧并没有产生过任何怀疑,他说:“我水平低,对于这一点完全赞同。虽然我也曾通过小道消息听了不少对她十分不利的话;但我依然不改初衷。”
  在处理上面两件事情时,季羡林都做得十分谨慎,韬晦之计施展得也算巧妙。但是,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季羡林生性诚实执著,不会说违心的话,办违心的事,更不善于掩蔽自己的想法,心里有话说出来才痛快。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他对两派的看法,大家都一清二楚,这便给他带来了麻烦。
  两派的信徒,特别是学生,采用车轮战术来拉他。新北大公社的学生到他家,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不能参加井冈山。”这还是客气的,不客气的就直截了当地对他提出警告:“当心你的脑袋!”有的向他家打电话,劝说他,警告他;有的甜言蜜语,也有大声怒斥,花样繁多,频率甚高。此时季羡林的处境同上面提到的周培源的处境完全一样。季羡林有点不耐烦了,他说:“我是天生的犟种,有点牛脾气。你越来逼我,我就越不买账。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心干脆下海。其中的危险性我是知道的。我在日记中写道:‘为了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可见我当时心情之一斑。”

  季羡林就这样下“海”了,上“山”了。
  季羡林一参加井冈山,由于他的威望,在北大的影响,立即被选为井冈山九纵(东语系)的勤务员。像他这样年龄,这样著名的教授,公开宣布参加某一派造反组织,特别是井冈山,这在北大除了周培源以外,还是罕见的。这件事当时在北大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井冈山一派的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了;新北大公社一派的人则怒气冲天,破口大骂;他的朋友们都替他捏一把汗;逍遥派们则等着好戏看。
  海下了,“山”也上了,这个举动给季羡林带来了双重性。他说:“好处是它给我的内心带来了宁静,带来了平衡,不必再为参加或不参加这样的问题而大伤脑筋。坏处是它给我带来了恶性发作的派性。派性我本来就有的。但是过去必须加以隐蔽。现在既然一锤定音,再也用不着躲躲闪闪了。我于是同一些同派的青年学生贴大字报,发表演说,攻击新北大公社,讲的也不可能完全是真活,谩骂成份也是不可避免的。”
  “派性”这种新事物,是很奇特的。它好像邪魔一样,谁要是中了派性的“邪”,就如同鬼魂附体,立刻失去理智,失去客观判断事物的能力,是非不分,真伪难辨。一旦有了派性,朋友可以割席,夫妻可以反目。一个和好美满的家庭,就因为夫妻参加的“派”是对立的,便会因此搞得家破人亡。同一派的人,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有什么缺点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对立面一派的人,都变得一无是处,即使昨天还是最好的朋友,今天因为参加的派不同,就会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一向四平八稳的中国人,在文化大革命中,一个个都变成了好斗的公鸡。派性会产生无比强大的力量,使人不知疲倦,义愤填膺,只要是为自己一派干事,义不容辞,虽死犹荣,简直达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后来,两派之间由动口变成了动手,互相残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白白牺牲了许多无辜的生命。事后,许多人感叹:如果大家把派性产生的这种力量和干劲,用来建设我们的国家,“四化”岂不早已实现;用来抵御侵略者,又怎会有百年受外敌欺侮的历史?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似乎还没有出现过这种异常的心理状况,实在很值得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认真探求一下。
  二十多年后,季羡林在《牛棚杂忆》中重新回顾这段历史,他对北大两派作了如下的评论:
  在当时,在派性猖狂的时候,客观评价根本是不可能的。现在我觉得可以了。两派基本上都由年轻的教员、学生组成。两派当然都有自己的政纲。但是,具体的内容我看谁也说不清楚。论路线,两派执行的都是一条极左的路线,打、砸、抢、抄,大家都干,不分彼此,难定高下。据我的观察,两派的政纲既然是半斤八两,斗争的焦点只能是争夺领导权。
  季羡林虽然是自己跳出来,反对那个不可一世的“老佛爷”的,但是心中仍然有些惴惴不安。此时,聂元梓正如日中天,荣升“中共中央候补委员”,更加趾高气扬,炙手可热。季羡林在太岁头上动了土,她能饶得过自己吗?季羡林常常在心里嘀咕:一方面,自恃历史清白,没有参加过国民党或任何反动组织,他想,新北大公社不一定敢来“揪”他;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跳出来参加了井冈山以后,“老佛爷”和新北大公社已视自己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而且,当时只要随便抓住对方的片言只语,加以曲解,诬陷罗织,无限上纲,就可以把一个好人打成现行反革命。
  从1967年夏天到秋天,季羡林仿佛在走钢丝,随时都有跌下来,坠入万丈深渊的可能。这时,流言极多。一会儿说新北大公社要揪季羡林了;一会儿又说要抄季羡林的家了。季羡林对这些流言,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终日提心吊胆。他说:“我的心里像揣着十五只小鹿,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在我的日记里,我几乎每一周都要写上一句‘暴风雨在我头上盘旋’。”
  炎炎长夏,惨淡的金秋,季羡林就是在这种惶惶不安中度过的。 
  


厄运临头——抄家
  随着天气转凉,风声越来越紧。季羡林多次听到新北大公社要对他下手的传言。然而,他还有侥幸心理。自恃头上没有辫子,屁股上没有尾巴,不怕你抓。但是,季羡林错了。
  1967年11月30日深夜。季羡林刚服了安眠药,正在沉睡,忽然听到门外有汽车声,接着一阵异常激烈的打门声。他连忙披衣起来,门开处闯进来六条大汉,都是东语系的学生,新北大公社的铁杆,人人手持大木棒,威风凛凛,面若寒霜。季羡林一看,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早有思想准备,并不感到惊奇。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季羡林虽不认为自己是好汉,但眼前亏却是不愿吃的。他毫无抵抗之意,他们的大棒可惜无用武之地了。
  季羡林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就被赶到厨房去了。他那年近古稀的婶母和老伴,也被赶到那里。此时正是深夜风寒,厨房里吹着刺骨的过堂风,三位老人浑身打战。他们被禁止说话,大棒的影子就在眼前晃动。季羡林当时既不敢抵抗,也不卑躬屈膝请求高抬贵手。他只是蜷缩在厨房里冰冷的洋灰地上,冷眼旁观,倾耳细听。他很奇怪,杀鸡焉用牛刀?对付三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何必这样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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