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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3章

金庸合集-第8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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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妾罪该万死,但求皇爷赦了孩子的小命。’我听她说得奇怪,
问道:‘孩子怎么啦?’她只是磕头哀求。我问:‘是谁打伤他
的?’刘贵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爷开恩饶了他。’我摸不着
头脑。她又道:‘皇爷踢我的死,我决无半句怨言,这孩子,
这孩子……’我道:“谁又来踢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伤的?’
刘贵妃抬起头来,颤声道:‘难道不是皇爷派侍卫来打死这孩
子么?’我知事出跷蹊,忙问:‘是侍卫打伤的?哪个奴才这
么大胆?’刘贵妃叫道:‘啊,不是皇爷的圣旨,那么孩子有
救啦!’说了这句话,就昏倒在地下。
“我将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边。过了半晌,
她才醒了转来,拉住我手哭诉。原来她正拍着孩子睡觉,窗
中突然跃进一个蒙了面的御前侍卫,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
了一掌。刘贵妃急忙上前阻拦,那侍卫一把将她推开,又在
孩子胸口拍了一掌,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那侍卫武功
极高,她又认定是我派去杀她儿子,当下不敢追赶,径行来
我寝宫哀求。
“我越听越是惊奇,再细查孩子的伤势,却瞧不出是被甚
么功夫所伤,只是带脉已被震断,那刺客实非庸手。可是他
又显然手下留情,婴儿如此幼弱,居然身受两掌尚有气息。当
下我立即到她的卧室查看,瓦面和窗槛上果然留着极淡的足
印。我对刘贵妃道:‘这刺客本领甚高,尤其轻功非同小可。
大理国中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有此功力。’刘贵妃忽然惊呼:
‘难道是他?他干么要杀死自己儿子?’她此言一出,脸色登
时有如死灰。”
黄蓉也是低低惊呼一声,道:“老顽童不会这么坏罢?”一






灯大师道:“当时我却以为定是周师兄所为。除他之外,当世
高手之中,又有谁会无缘无故的来加害一个婴儿?料得他是
不愿留下孽种,贻羞武林。刘贵妃说出此言,又羞又急,又
惊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决不是他!那笑声
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惊惶之中,怎认得明白?’她道:
‘这笑声我永远记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决不是他!’”
众人听到这里,身上都骤感一阵寒意。郭靖与黄蓉心中
泛起瑛姑的言语容貌,想像当日她说那几句话时咬牙切齿的
神情,不禁凛然畏怖。
一灯大师接着道:“当时我见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也就
信了。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谁。我也曾想,难道是王真
人的弟子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之中的一个?为了保全
全真教的令誉,竟尔千里迢迢的赶来杀人灭口……”
郭靖口唇动了一下,要待说话,只是不敢打断一灯大师
的话头。一灯见了,道:“你想说甚么,但说不妨。”郭靖道:
“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是侠义英雄,决不会做这等事。”一
灯道:“王处一我曾在华山见过,人品确是很不错的。旁人如
何就不知了。不过若是他们,轻轻一掌就打死了婴儿,却何
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抬头望着窗子,脸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这个疑团,
始终没能在心中解开,禅院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一
灯道:“好,我再说下去……”
黄蓉忽然大声说道:“确然无疑,定是欧阳锋。”一灯道:
“后来我也猜想到他。但欧阳锋是西域人,身材极是高大,比
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据刘贵妃说,那凶手却又较常人矮小。”






黄蓉道:“这就奇了。”
一灯道:“我当时推究不出,刘贵妃抱着孩子只是哭泣。
这孩子的伤势虽没黄姑娘这次所受的沉重,只是他年纪幼小,
抵挡不起,若要医愈,也要我大耗元气。我踌躇良久,见刘
贵妃哭得可怜,好几次想开口说要给他医治,但每次总想到
只要这一出手,日后华山二次论剑,再也无望独魁群雄,《九
阴真经》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说此经是武林的一大祸端,伤
害人命,戕贼人心,实是半点不假。为了此经,我仁爱之心
竟然全丧,一直沉吟了大半个时辰,方始决定为他医治。唉,
在这大半个时辰之中,我实是个禽兽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
恨的是,到后来我决定出手治伤,也并非改过迁善,只是抵
挡不住刘贵妃的苦苦哀求。”
黄蓉道:“伯伯,我说你心中十分爱她,一点儿也没讲错。”
一灯似乎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道:“她见我答应治伤,
喜得晕了过去。我先给她推宫过血,救醒了她,然后解开孩
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给他推拿,哪知襁褓一解开,露出
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时教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但见肚
兜上织着一对鸯鸳,旁边绣着那首‘四张机’的词,原来这
个肚兜,正是用当年周师兄还给她那块锦帕做的。
“刘贵妃见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脸如死灰,咬
紧牙关,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对着自己胸口,叫道:‘皇爷,
我再无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换
了孩子性命,我来世做犬做马,报答你的恩情。’说着匕首一
落,猛往心口插入。”
众人虽明知刘贵妃此时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声惊呼。






一灯大师说到此处,似乎已非向众人讲述过去事迹,只
是自言自语:“我急忙使擒拿法将她匕首夺下,饶是出手得快,
但她匕首已伤了肌肤,胸口渗出大片鲜血。我怕她再要寻死,
点了她手足的穴道,包扎了她胸前伤口,让她坐在椅上休息。
她一言不发,只是望着我,眼中尽是哀恳之情。我们两人都
不说一句话,那时寝宫中只有一样声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
气声。
“我听着孩子的喘气,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她最初怎样
进宫来,我怎样教她练武,对她怎样宠爱。她一直敬重我、怕
我,柔顺的侍奉我,不敢有半点违背我的心意,可是她从来
没真心爱过我。我本来不知道,可是那天见到她对周师兄的
神色,我就懂了。一个女子真正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时候,原
来竟会这样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着周师兄将锦帕投在地下,
眼怔怔的望着他转身出宫。她这片眼光教我寝不安枕、食不
甘味的想了几年,现在又见到这片眼光了。她又在为一个人
而心碎,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情人,是为她的儿子,是她跟情
人生的儿子!
“大丈夫生当世间,受人如此欺辱,枉为一国之君!我想
到这里,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将面前一张象牙圆凳踢得
粉碎,抬起头来,不觉呆了,我道:‘你……你的头发怎么啦?’
她好似没听见我的话,只是望着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
个人的目光之中,能有这么多的疼爱,这么多的怜惜。她这
时已知我是决计不肯救这孩子的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多
看一刻是一刻。
“我拿过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头发!’






原来刚才这短短几个时辰,在她宛似过了几十年。那时她还
不过十八九岁,这几个时辰中惊惧、忧愁、悔恨、失望、伤
心,诸般心情夹攻,鬓边竟现出了无数白发!
“她全没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甚么改变,只怪镜子挡住了
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说:‘镜子,拿开。’她说得很
直率,忘了我是皇爷,是主子。我很奇怪,心里想:她一直
爱惜自己的容颜,怎么这时却全不理会?当下将镜子掷开,只
见她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盼望得
这么恳切,只盼那孩子能活着。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
命能钻到孩子的身体里,代替他那正在一点一滴失却的性
命。”
说到这里,郭靖与黄蓉同时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当
我受了重伤,眼见难愈之时,你也是这样的瞧着我啊。”两人
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两颗心勃勃跳动,感
到全身温暖,当听到别人伤心欲绝的不幸之时,不自禁想到
自己的幸福,因为亲爱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着,因为她的伤
势已经好了,不会再死。是的,不会再死,在这两个少年人
的心中,对方是永远不会死的。
只听一灯大师继续说道:“我实在不忍,几次想要出手救
她孩子,但那块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锦帕上绣着
一对鸯鸳,亲亲热热的头颈偎倚着头颈,这对鸯鸳的头是白
的,这本来是白头偕老的口彩,但为甚么说‘可怜未老头先
白’?我一转头见到她鬓边的白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
中又刚硬起来,说道:‘好,你们俩要白头偕老,却把我冷冷
清清的撇在宫里做皇帝!这是你俩生的孩子,我为甚么要耗






损精力来救活他?’
“她向我望了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眼色中充满了怨毒
与仇恨。她以后永远没再瞧我,可是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
她冷冷的道:‘放开我,我要抱孩子!’她这两句话说得十分
严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教人难以违抗,于是我解开了她
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一定痛得难当,想哭,但哭
不出半点声音,小脸儿胀得发紫,双眼望着母亲,求她相救。
可是我心中刚硬,没半点儿慈心。我见她头发一根一根的由
黑变灰,由灰变白,不知这是我心中的幻象,还是当真如此,
只听她柔声道:‘孩子,妈没本事救你,妈却能教你不再受苦,
你安安静静的睡罢,睡罢,孩子,你永远不会醒啦!’我听她
轻轻的唱起歌儿来哄着孩子,唱得真好听,喏喏,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你们听!”
众人听他如此说,却听不到半点歌声,不禁相顾骇然。那
书生道:“师父,你说得累了,请歇歇罢。”
一灯大师恍若不闻,继续说道:“孩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但随即又痛得全身抽动。她又柔声道:‘我的宝贝心肝,你睡
着了,身上就不痛啦,一点儿也不苦啦!’猛听得波的一声,
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窝之中。”
黄蓉一声惊呼,紧紧抓住郭靖手臂,其余各人也是脸上
均无半点血色。
一灯大师却不理会,又道:“我大叫一声,退了几步,险
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见她慢慢站起身来,低
低的道:‘总有一日,我要用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
指着自己手腕上的玉环,说道:‘这是我进宫那天你给我的,






你等着罢,哪一天我把玉环还你,哪一天这匕首跟着也来
了!’”一灯说到这里,把玉环在手指上又转了一圈,微微一
笑,说道:“就是这玉环,我等了十几年,今天总算等到了。”
黄蓉道:“伯伯,她自己杀死儿子,与你何干?孩子又不
是你打伤的。况且她用毒药害你,纵使当年有甚么仇怨,也
是一报还一报的清偿了。我到山下去打发她走路,不许她再
来骚扰……”
她话未说完,那小沙弥匆匆进来,道:“师父,山下又送
来这东西。”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一灯接过揭开,众人
齐声惊呼,原来包内正是那锦帕所做的婴儿肚兜。
锦缎色已变黄,上面织着的那对鸯鸳却灿然如新。两只
鸯鸳之间穿了一个刀孔,孔旁是一滩已变成黑色的血迹。
一灯呆望肚兜,凄然不语,过了良久,才道:“鸯鸳织就
欲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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