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妖物志-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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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
正闹着,妻子站在村头李二槐家的大槐树下喊他“当家儿哩吔!回来吃饭吧!当家儿哩吔!回来吃饭吧!”
李子棠说:“好了好了!别闹了别闹了!老婆喊吃饭哩,明天再跟你玩!”
那只手真个就把他的脚放了。
李子棠把脚提出水面,看见他脚上结的半钱厚的黑灰,被搓得干干净净。那只手真的是给他洗脚的。他穿上鞋,戴上草帽,扛上锄,一边往家走,一边回味。那只手很柔软,摸他脚的时候,很轻巧,很亲切,很爱怜。他断定那是一双女人的手。是桥上那个被炸死的外乡女人吗?他心里就不禁飘飘然甜蜜起来,吼起了黑脸腔:“有寡王我打坐在金銮宝殿,拥三宫抱六院我铁打的江山……”
第二天仍然扛着锄头锄花生。锄把上挂一把瓦壶,里边泡的是五月端午用白腊叶、翻白叶、柳叶合在一起蒸馏成的茶叶;瓦壶的攀上挽一条带穗的花条土布手巾;脚上是一双新鞋。这“寡王”好像比往日有了些讲究。走到桥上的时候,他没有停下,只是把瓦壶盖子揭开,伸手从里边掏出一个熟鸡蛋,在锄把上磕磕,把皮剥了,朝水里一扔,说道:“哎!接着,给你捎个包!”就走过去了。五六亩花生,就他一个人锄,可不敢消停。
这一锄,又一直锄到老晌午。汗流浃背地走到桥上,就又放下锄、壶,摘下草帽,喊一声:“我来啦!”就用手巾撩着水洗把脸,然后坐下,脱鞋,将两只脚伸到了水里。李子棠刚一把脚挨着水,就被那只柔软的手急不可待地握住了。抚摸他的脚掌,抚摸他的脚背,揉捏他的脚趾,很亲昵、很贪婪的样子,好像柔情无限、欲火如焚似的。李子棠舒贴的同时,就不禁情思放荡起来。他低头望望水里,水很清澈,除了看见自己的两只脚以外,水中什么也没有。他把脚踢腾了几下,水潭里便晕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把他的脚变幻成忽大忽小、忽短忽长、忽圆忽扁的不明物。那双看不见的手看他调皮,就在他的脚面上打了两下,然后捉住,挠他的脚心。李子棠又痒得扭动着身子,呵呵直笑。正笑着,就听见水里也传出“嘻嘻”的笑声,非常轻,又非常清晰。果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李子棠赶紧收住自己的笑去倾听,却又听不见了。他赶紧弯腰朝水里看,水晕已经懒洋洋的了,把他的脚又变了回来,在水里轻轻地漾动。
李子棠说:“哎!你出来让我看看!”
李子棠也经常听人说,白天见鬼的人,是活不成的。但他不信。什么活不成?还不是吓死的?鬼有啥好害怕的?鬼是人死后变的,所以,鬼是阴间的人,人是阳间的鬼,一点儿也不必害怕。
“哎!你出来让我看看!”他喊道。
水下传来轻微的响声,好像白漂鱼打了一个浑儿。接着就有一个嘤嘤的声音传来:“我身子让石头压住了,出不去,你来救我。”
李子棠说:“我下去把石头给你掀掉!”说着就站起来,把布拉条子裤带解了,宽腰黑蓝布裤子“吐噜”一下就出溜到了脚脖子上。那时代,农民是不穿裤头的,一个终日劳作,被野风和骄阳刻凿成的粗粝、坚拔、筋骨凛然的农民的裸体,就这样突然矗立在了月牙桥上。
“哎呀!羞死人了!羞死人了!”桥底下传来女子慌慌怯怯的叫声。
李子棠“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
水有两人深,李子棠扎了两个猛子也没摸到那块石头。女人的声音就说:“你快上去吧!把你淹死了,人们又说是我把你缠死的。”
李子棠就上来了,对着水里说:“你等着!我一定把你救上来!”
这李子棠有点二屌脾气。第二天他竟撂下活计不做了,背上钯子、铁锨到月牙桥上游去闸垱子。他想把哇唔河(就是花溪)的水截断;水一断,桥下的水就浅了,再把潭里的水攉一攉,底下的石头就露出来了。
哇唔河这股水可不小。李子棠闸了一天,把水闸断了。可是聚了一夜,第二天又憋开了。第二天又闸,第三天又憋开了。李子棠就恼了,同时也改变了策略,先修坝,然后合拢,跟当年建三峡大坝的程序差不多。他留着水道,先让水自由流淌,只修两边的垱子。他狠着心,一气儿修了10天,把垱子修得又厚又高。然后堵水道,技术专用词叫“大坝合龙”。
桥下水潭不大,但很深。垱子合龙后,李子棠就抓紧时间排水。那时又没有抽水机,所以排水的方法就是用一个铜洗脸盆往外攉。攉水的分解动作,是弯腰、直腰,弯腰、直腰,整个人象一根弹簧被一只手拨楞着似的。李子棠攉了5天,那蜂腰不知一弯一直了多少万遍,如果真是根弹簧,早该折断了。就在攉到第六天的时候,眼看潭底下的几块石条露出来了,可是却突然来了一场暴雨,上边的垱子冲垮了,洪水奔腾而下,月牙桥的桥面上水深数尺。
当然是前功尽弃了!可这次李子棠却不恼,也不急。他望着奔腾的洪水,“嘿嘿”笑起来,连说,好,好,好。
第二天就重新修坝。这次不像上次,修得失急八慌。这次不紧不慢,很有点打持久战的意思。实际上是下了更大的决心,要一拗到底。光垱子修了半月,比上次多修了5天。
又开始攉水。仍是不急不慌,攉攉歇歇。攉了11天,水下坍塌的青石条都坦露出来了。
这样,从开始到现在,共用去时间46天。东峦上的地是彻底荒芜了。但值得李子棠庆幸的是,这一年是民国十八年(1929年),史称“十八年年眚”(音省,灾异),自从那场暴雨过后,一直到第二年5月,竟然一滴雨水未落,一片雪花未飘,所有秋庄稼颗粒无收。所以,大东峦上的地锄与不锄是一样的,锄也是白锄。到李子棠把月牙桥下的水攉干时,一种恐慌已经悄悄地爬上了人们的心头,不少人已经做出了外出逃荒的打算。因为那时的农民主要是吃秋的,秋无收获,一冬一春吃什么呢?
就在这种情况下,李子棠把月牙桥下的水攉干了,露出了数年前炸弹崩塌的青石条。当然,潭底下还有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鱼,虾,老鳖,在青石条的缝隙里乱窜乱蹦。这样,十八年年眚整个水北地区都颗粒无收,而李子棠却收获了两千多斤鱼虾。这么多鱼虾他一个也没卖,他也意识到了即将来临的大饥荒。他把这些鱼虾摊在干燥的风和暴烈的阳光里,晒干了,有一部分竟连骨带肉磨成了粉。当年怪屯共饿死39人,28家外出讨饭,李子棠是3家未讨饭的人家之一。
李子棠把鱼虾打捞完之后,就开始寻找那个被石条压着的女人。当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人了,而是一架白骨。直奉战争到现在已经7年了。在水底深处,人身上的肉也可能不会化。但水底那么多鱼,不化也让鱼鳖吃掉了。只剩下一副骷髅是一定的。李子棠不觉得害怕。他只觉得她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给他洗过脚的女人,她被水底的石头压住了,他要救她出来,给她盖处房子(坟墓),让她的灵魂快快乐乐。好女人呐!
但他翻遍了青石条,却找不到她,找不到那架白骨,找不到那个女人。
李子棠有点急。他站到月牙桥上望望,上边垱子里的水已经溢满了。这花溪的水有个特点,天再旱,从没干过,只是愈加清冽而已。再找不到,也许今天夜里,也许今天下午,垱子就要憋开了。
李子棠就又跳到桥下去翻。翻完了,仍不见。他就焦躁地叫道:“你在哪儿?你出来呀!”
忽然,脚底下有个轻轻的声音笑起来:“嘻嘻嘻……你个傻子呀!”
李子棠赶紧低头去寻。脚底下并没有什么,刚才有两块石条在摞着,他把上边的一块掀开了,他的脚现在在下边的一块上站着,浅浅的水覆着他的脚面。
“在哪儿?你在哪儿?”他叫道。
“傻子!你在人家身上站着呢!”
李子棠又低头仔细看,仍然不解。在她身上站着?他是站在石条上嘛!他正惶惑着,就觉得脚底下一动,有一根手指头在他的脚心里轻轻地挠,并有“嘁嘁”的笑声随着水泡冒出来。李子棠就弯下腰,伸手去往石板上摸。
“哎哟,你坏,你摸人家……”
李子棠赶快住了手,并从石条上跳了下来。就在他跳下来的时候,水波一漾,他看见石条上真的有一个女人,衣袂一动。他慌忙弓身发力,“嘿!”地一声,就把那块石条掀了起来。
石条上刻着一轮月亮,月亮下边刻一个飘带凌风的女子。
这就是她吗?就是那个给他洗脚、抠他脚心的女人吗?李子棠伸出一只手,想抚去女子脸上的水渍。但他突然又把手收回去了。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仙子。他不能亵慢了她。
他一个人是搬不动这么大一块石条的。但他必须把她搬出去,尽快地搬出去。垱子里的水眼看就要溢出来了,回村子里喊人帮忙已来不及。好则他有一身力气,双臂如椽。他掂着石条的一头,掀起来,放倒;再掀起来,再放倒……就这样翻着筋斗,把这块青石条翻到了岸上。
这时,只听“轰隆”一声,上边的垱子憋开了,一下子就把桥下的水潭灌满了,桥面也被淹了数尺。李子棠赶忙往远处跑,差点儿被浪子打倒。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李子棠家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穿长袍、戴毡帽,一个穿西服、留洋头。他们说要看李子棠家墙根脚上的一副石头画。两个人看后说,这是一块标准的汉画像石,上面刻的是嫦娥奔月。问李子棠是从哪里弄来的,李子棠说是从月牙桥下。两个陌生人就让李子棠领着到月牙桥去看。他们在月牙桥的桥墩上又发现了三块刻有汉画的石头,一块叫仕女端灯图,一块叫女娲补天,一块叫人凤共舞。第二天二人又来,并带来拓工,将嫦娥奔月制成拓片。临走一再叮嘱李子棠:这是国宝,一定要保存好啊!
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先生,对汉画像石特别关注,在他的日记中,多次提到为他收集汉画像石拓片的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王正朔,一个叫杨廷宾。1936年8月17日的日记中写道:“17日云,热,下午雨……得王正朔信,并南阳汉画像六十七枚。夜复。”
鲁迅复信如下:
正朔先生足下:顷奉到八月十四日惠函,谨悉一切。其拓片一包,共六十七张,亦于同日收到无误。桥基石刻,亦切望于水消后拓出,迟固无妨也。
知关锦念,特此奉闻,并颂时绥不尽。
周豫才顿首八月十八日。
李子棠不识字,不知道这些。他也不知道当时那两个人是不是王正朔和杨廷宾。他只给人说过其中一人姓黄,可能是“王”的讹音。
自从那块石条捞出后,李子棠再坐到桥上洗脚时,就没有人再摸他的脚了。他因此就更加断定,那石头上刻的衣袂飘飘的仙女,就是给他洗脚的女人。
李子棠是十八年年眚的第二年盖的新房。他把那块青石条镶在门口的墙基上,饭前饭后,他都要坐到门口的小靠椅上,嘴里噙着烟袋,心头无限温馨地望着墙基上的仙女。他轻轻地吐着烟,烟雾飘渺里,他的思绪也飘渺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他都要在她面前摆上供香。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