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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江山莲-第20章

小说: 江山莲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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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乱动手打人,真是坏孩子!”她数落他,声音依然那么温柔,混不像在生气。



既然受制于人,便只剩下嘴硬:“是你在打本侯爷,你才是坏孩子!”



女子“扑哧”一声笑,松了手。下个瞬间,一条手帕已覆上他的脸,擦个不停:“我是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见识。”



他原本还想争辩,很想告诉她其实他也是大人,娘夜半时分跪在灵堂前搂着他哭,说“辰儿从今往后你就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庆平侯”……可是她的帕子那么软那么香,他一失神,就都忘记了。



那的确是记忆里最美的春日,头顶熏风吹拂来去,粉白的花瓣纷飞如雨。杏树下她替他横七竖八擦着脸,唇边始终带着促狭笑意。



他喜欢她的笑,喜欢她直着腰和他说话的样子,喜欢她温暖的手。这个皇宫太大太清冷,温暖的东西真的不多的。



“……他咬我呢,”于是小侯爷开始撒娇了;抽抽噎噎挽起袖子,给她看自己胖嘟嘟的手臂上两排带血的牙印,“他要扮皇上,让我扮娘娘;我才不是女的,他也当不了皇上——我不答应,他就咬我!”



那女子一呆,到底莞尔:“当不当皇上这样的话,怎么能乱说?”



他犹不服气,越发握紧拳头,小脸涨得通红:“我娘说要当皇上的是太子殿下,还有江宁王!可不是他,他比我还小!”



——在一个孩子的世界中,年纪分明代表一切。他说的那样郑重其事,那样义愤填膺,满腹委屈,她越发笑倒。将帕子收回去,伸手捏捏他苹果脸,却道:“原来你是和七殿下打架来着?”



“是啊,那小鬼!”也不知学了哪个大人的口气,听到这名字,小家伙简直咬牙切齿。



这样玉雪可爱的人儿,顶两只红彤彤的肿眼泡生闷气,任谁见了,也要打从心眼儿里喜欢的。她持定他的手臂,仔细察看良久,随即摇摇头,屈指在他脑壳上轻凿了个爆栗。



“你就是个小鬼,还说别人?乖乖闭上眼,”她吩咐,“不叫你可不准睁开啊……小鬼就要乖乖的!”



——可惜自己不是乖小孩,从来都不是。他自幼丧父,不久母亲病重,便给姑母太后接入御内娇生惯养,折腾得景阳宫里鸡飞狗跳,最是个精灵古怪的混世魔王。



小家伙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暗自打着鬼主意,别人不让做的事非要做一做,这才有趣。于是装作老老实实的样子,却从长长眼睫的缝隙中偷看她……忽然,惊讶的睁大眼,呆若木鸡!



之后的许多许多年,庆平侯拓跋辰总是想,倘若那一日没有遇见她,抑或者真的听了她的话,之后的人生是不是就会完全不同?有时候他宁愿自己没有看到那场面,没有看到天空中无形的命运之轮缓缓转动,播撒下一个接一个美梦以及噩梦……



她的手虚悬在他的伤口之上,双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原本温柔可亲的面容竟有几分庄严宝相,洁白的前额上隐隐浮现出一朵一朵朱红色的云——也许是云吧,实在是流转不定、变幻莫测,仿佛跳跃的火焰,仿佛是个活物,他看不清。



他终究只是小鬼,实在按捺不住,鬼使神差伸出手,伸向她眉间。指尖刚刚触及柔滑肌肤,一瞬间脑海里猛地涌入无数破碎画面——开满妖艳红花的大地……从天心插落的利剑般的阳光……头戴十二冕旒年轻英俊的男子……以及骑着骏马、越走越远的美丽女人——然后这一切统统消散,他分明看见多年后的自己朱袍玉带立于面前,缓缓垂下头与现在的身体双目相接……



喜怒哀乐、爱恨别离,种种七岁小鬼可以理解或者无法理解的情愫莫名充斥心头。仿佛在弹指之间,他便经历了一辈子的生老病死;只一眨眼,他便已走到生命的终点,黯然回头,身后是满布荒谬满布痛苦不可逆转不可挽回的一生……



七岁的庆平侯拓跋辰爆发一声细弱尖叫,凄厉的不像是个孩子的声音,他跌坐于地抖如筛糠,不知为什么,满脸都是止不住的眼泪扑刷刷向下掉。



“……你怎么了?”泪眼朦胧中,他听到她焦急的询问,话音忽而一顿,许久,方续道,“难道你……你看到我的梦了么?”



他知道她没有恶意,她一直那么温柔,可是……他就是害怕,怕得连话都讲不出,只是一味尖声嘶叫。



她也被他的样子吓着了,手忙脚乱掏出帕子替他擦眼泪。他却只觉得小小的一颗心被许多东西塞得满满的,几乎鼓胀到爆掉。他拼命躲着她的手,哭叫的更加凶了。



终于有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循声而来;他在昏迷之前,朦胧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没关系,那只是梦罢了……我还梦到自己出宫嫁人呢……”



***



的确是个“梦”。当景阳宫的嬷嬷丫鬟找到他时,方才还渗着血的牙印,已彻底消失不见,皮肤上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红圈。她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哭闹得这么厉害,也附近有没有人在,急忙将他抱回宫中。可是即使招来了所有的太医,也查不出究竟是怎样的病症。小侯爷只是哭闹,只是说难受,到后来更发起烧,上吐下泻,在病榻上足足躺了两个月有余。直到姑母实在没办法,找来一位极有名声的天师,那道人说他八字特异命格清奇,灵力非比寻常,大约是在御花园中撞见了鬼魅……



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她真的是鬼,都恍惚觉得也许这真的是个梦;是年少失怙、随姑母在寂寞阴冷的红墙中里慢慢长大的自己,在某个春天的下午对着满树燃烧的杏花、做的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境罢了。



两个多月之后,夏天已过去一半,他的病终于好了。可无论怎样抵死哭闹,怎样耍赖撒娇,姑母和手下的嬷嬷们始终没能把那个女子找出来。她仿佛投入大海中的一滴水,真的在这个皇宫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侯爷,这是麟安十一年夏初内务府的记录。的确是有恩旨,放了百名宫女出去,配给从南晋前线回来的士卒为妻。”



“然后呢?可查到下落?”



“这……侯爷,这出了宫便销了底档,依规矩……这个……”



他忽觉心烦意乱,一摆手让从人下去。一晃许多年,他彻底长大成人,不知道将皇宫上下翻了多少遍。也许她真的如自己梦见的那般,出宫嫁人去了吧?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既然是恩旨放出的宫女,那年齿大约已满二十。与其在深宫内苑中蹉跎大好青春,出宫嫁人,许是好得多的出路吧?



***



可是那一日,他在刹那间看到的那些画面,那些埋藏于记忆深处,偶尔会在最幽深的梦里翻涌上来的画面,在之后的若干年里,有很多竟都成了真。希望最小、年纪最轻的七皇子慕容澈,曾经狠狠咬了他一口的那小鬼,竟真的成了大齐的天子。在登基大典上,他望着他衮服冕旒的样子,隔着滔滔奔流的光阴之河,仿佛又看了那一日随风飘扬的杏花,朵朵鲜明清晰,犹如干枯的血。



命运……他将指甲狠狠掐进肉里,那是凡人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的一生,原来从那个春天起,冥冥中就已注定了。



“……侯爷醒了?”宛如出谷莺啼般的娇音响起,一方不热不冷刚刚好的丝绣巾帻递了过来。他随手接了,擦一把脸,回头笑道:“并没有睡着,只不过闭目养养神。”



一双秀眉微微蹙起,那美如春光的女子嗔道:“侯爷,您太操劳了,总该好好睡一觉……”



拓跋辰心念一动,俯身吻向她的唇。她随手将巾帻抛在一旁,双臂环在他颈上,恰到好处的贴近他的身子。



他忽一笑,推开她;顺手捏了捏她的脸,调侃道:“小狐狸,你就知道惹我……”



美人儿也一笑,吐了吐舌头,回身自几上端来水晶碗:“侯爷,知道您喜净,这了都是我剥的,没让她们经手。”



他含笑点头,却不接。只凝望她许久,蓦地正色道:“明寐,你想当贵妃娘娘吗?”



她端着那碗,微一怔,随即答:“半年前倒也罢了,现在?谁愿意嫁给个半人半鬼的怪物?您就不怕我招上‘莲花诅咒’,也成了那不死不活的丑样子?”



他伸手摩梭她的脸,缓缓承诺:“不会的,明寐。我向你保证,很快……就给我两个月……”



她忽然按住他的唇,微垂着头,再娇媚不过的样子。“不必这样!”她说,“侯爷是真的相信我,才肯让我去做那么重要的事,我明白的……”



他揽着她的腰,真真温香软玉。思绪又飞回了两个人初遇的那一日,他在台下看着她于高处且歌且舞:“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世间痴情女子,大抵如此。



卷二:连角起,孤城闭——那时我是天涯的倦旅



【十八】向来痴



他没有亲眼目睹她的死,她却一夜一夜入他梦里来。



他梦见他们十年前的初遇;梦见第一次败在她刀下的往事;梦见命运的河流急转直下,一夕之间地覆天翻……他梦见离开玉京前的那一晚,天将要亮的时候,她孤身一人到狱里来,带给他一瓶伤药和一小葫芦酒。



依旧是长袍古袖、素衣如雪的样子,可莫名的,那一日的盛莲将军,再不见眉宇间惯有的锋芒。整个人柔和婉转,连声音都是低低的,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只觉得一颗心忽然软下去,软到最后简直化成了水。



到头来竟成了他在安慰她:“没什么的,不过是三十脊杖,皮肉伤罢了……只叫我一人承担,不曾累及老父老母,也没有污了家系名声,宗主和副统领的法外施恩,叶洲没齿难忘……何况……何况雁门虽比不得玉京,却正好大展拳脚,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她听他颠三倒四说着,叹口气,忽然抬眼望过来,又飞快地收回目光。虽只是惊鸿一瞥,可那一道滟潋,他此生此世都无法忘。



“……我……等你回来,”末了,她一字一顿,这样说。不过寥寥数语,在他耳中却似晴天霹雳。她趁他怔,劈手夺过酒葫芦,仰头就是一口,又飞快将剩下半葫芦酒塞回他手中,“为君饯别,先饮为敬——记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记得,当然记得,怀里瞬间被一阵滚烫塞得满满的,那火烧火燎的滋味,远胜过世上最醇的佳酿。他几乎以为是命运在向他微笑了,可……言犹在耳,却转眼成空——转眼,她已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



***



叶洲自那日离了玉京,一路向北负枷而行,待走到阑山脚下的灵石驿,天将破晓时,驿卒将他急急唤醒:“这是兵刃包裹,叶校尉,出大事了!雁门关万万不能去!”



灵石离雁门已不远,他只当是匈奴人打了来,急忙追问:“边关失守了?消息有没有传去京里?”



那驿卒跺脚不迭:“都什么时候了,还操心边关不边关……叶大人,方才玉京来了八百里加急,说连家谋逆,上上下下都给杀绝了,京城四周到处都在缉捕白莲军呢——您快走,快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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