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三痴.雅骚-第3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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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灯火摇曳。穆真真看着衣履一新的少爷显得很轻松的样子,殿试没有会试紧张啊,问:“少爷要不要带几个宛平李子去吃?”
张原喜欢吃那种李子,这时却摇头道:“殿试回来再吃,考试时肚子宜空,撑得饱饱的就不想事了。”
叩门声响起,商周祚的声音道:“介子,准备得如何了,一起用匾食,我与你一道去承天门。”
张原食用了半碗肉馅匾食,天已经亮了,与内兄商周祚一起出门,景徽送出二道门,对张原道:“张公子姑父,这回在皇帝面前考,没人敢害你了,一定考个状元哦。”
张原回头,小姑娘前发剪得平平的,整齐的发梢刚好压在眉毛上,乌黑的发、秀气的眉、清亮的双眸、笑着抿起来的嘴唇,非常可爱,依稀有其小姑姑澹然的影子,张原心想:“若澹然这次为我生的是女儿,不知会不会有点象小徽?”笑应道:“好,一定努力。”
商周祚含着笑,心想妹婿这次状元不敢说,一甲前三是很有可能的——
马车驶到大明门外天才大亮,张原提着考篮下车,到礼部大堂集合,按会试名次排队,张原会试是第六名,现在排在第五,排前四位的分别是来复、贺逢圣、钱士升和洪承畴,复试中式的文震孟六人排在最末,总计三百四十八人,在礼部右侍郎何宗彦和五经房官带领下走过千步廊和金水白玉桥,来到承天门外——
承天门今日除了惯常值守的金吾卫之外,还有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两百名,大汉将军并非真的是将军,也是殿廷卫士,这些大汉将军个个身高近六尺,风翅盔、黄金甲,高大雄壮,威风凛凛,整齐排在承天门两侧,手按刀柄,盯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考生——
这次搜检不以书籍夹带为主,而是搜有没有带武器,这只是防个万一,哪个考生会带刀剑进皇宫呢,这不是找死吗?
搜检后,五经房官留在大门外,三百四十八名考生跟着何侍郎进承天门、端门、过六科廊,再进午门,两边都有金吾、羽林卫排队象是迎接又象是监视——
午门右首是会极门,里面就是内阁直房、文华殿和御药房,左首是归极门,正对过去巍峨的门楼就是皇极门,嘉靖前叫奉天门,此时,那数丈高的朱漆大门还紧闭着,众考生鸦雀无声,等了片刻,朝阳从御药房那边照过来,但听得鼓乐声大作,大门徐徐大开,站在前面的张原就看到皇极殿前的广场和广场尽头那建在三层石台上的皇极殿,虽然从大门这边离皇极殿还有一里路,但那种雄伟壮丽的皇家气派已经笼罩过来,让人生出庄严肃穆之感。
何侍郎领着众考生走过青石铺就的殿前广场,立在丹陛外,随后是以方从哲、吴道南两位阁臣为首的十四名读卷官和数十名执事官进来立在丹陛内,按祖制皇帝是要升殿接受百官行礼的并当场赐策题的,但万历皇帝已经多年不上朝,近几科殿试都没有来,今科也不例外,两位阁臣领着众官摆样子向皇帝宝座行叩拜礼,三百四十八名考生也五拜三叩头,然后两边侍立——
光禄寺的官员早已将三百四十八张考案整整齐齐摆放在大殿上,这皇极殿广三十二丈、深十六丈,宏大高阔,容纳近四百张考案绰绰有余,众考生依序入座,开始磨墨等候发卷——
十四位读卷官昨夜就待在文华殿,各拟了一道策题,让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送往乾清宫由皇帝御笔圈定一题,然后密封送还内阁,就在内阁大堂命内官监的内侍当场印刷了三百四十八份,印题时内外门隔绝,绝不允许策题事先泄露出去——
策题发下来了,张原凝目看时,卷首印着的策题是:
“制曰:朕自承嗣大统,夙夜惓惓,惟欲正大纲而举万目,修仁恩惠政洽于海内,使人伦明于上,风俗厚于下,百姓富庶无失所之忧,然比年各省灾荒频仍,朕心焦虑,救灾备荒,殊少良策,诸士子有弥灾致祥、为朕分忧之策,请明著于篇,毋泛毋略,朕将亲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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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四章 冰河说与万言书
万历皇帝这次出的廷试题显然与去年年底的举人联名上书赈灾山东有关,年来江南江北旱涝频繁,报灾蠲免的奏书一日数道,深宫里的万历皇帝想要无为而治也烦,所以就以殿试策问向丙辰科这三百四十八名中式士子垂询对策,当然,若对策只是盯着皇帝内库的银子,那果断没有好名次,三甲垫底吧——
张原看到廷试题,简直大喜,终于不用代圣贤立言写那些于世无补的八股文,可以洋洋洒洒写一篇自己一直想写的经世致用的宏文了,对大明朝救灾备荒的问题张原可谓思虑深广,他心里很清楚要救国除了加强军备抵御满奴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应付天灾民变,没有大规模的流民动乱,满奴就不会有机会入主中原,攘外必先安内啊。
一砚玄香墨,墨气盈鼻,紫竹管湖笔,在指间轻轻一捻,浸墨的笔尖在草卷上轻盈跳动,一个个精致小楷争先恐后从笔尖流淌而出,张原写道:“臣对臣闻:古昔帝王之治,不外乎养民也。在尧之时,亲睦九族,以广爱敬之恩、以厚朋友之伦;在舜之时,底豫瞽叟、克谐敖象,而父子之位定、兄弟之化成也;三代而下,汉、魏、唐、宋,劝课农桑、修广学校,其于养民则一也。至我朝高皇帝,起于陇亩,深知民间疾苦,在位数十年,轻徭薄税,为民解忧,每于朝臣道及农夫耕作之苦,至于泣下。农为国本,百需皆其所出,农若不能安其业,则国危矣……”
皇极殿深广宏敞,数百人执笔在纸上写字,汇聚一种奇妙的声响,仿佛春草萌芽生机滋长。又似暗夜细雨润物无声,上午的阳光从大殿东面的雕花长窗映照过来,三百四十八位考生殚精竭虑答题。为的是争殿试的好名次,虽然都是进士,但一甲、二甲和三甲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张原在草卷上写到五百余字时。思绪奔涌,注向笔端,觉得这篇策问至少要写五、六千字,若是这样,怕是没有时间誊真在正卷上,于是干脆撇开草卷,直接在正卷上答题,张原作文向来善于打腹稿,他写得不算很快,但只要写出来的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很少需要改,当然,这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殿试考卷并不要求一定要打草稿,而且允许有三次涂改——
张原并没有局限于救灾备荒这一个思路。他纵论晚明土地政策的弊端,写道:“——臣曾考嘉靖以来绍兴一府钱粮,嘉靖之前,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农,盖因四民各有定业。百姓安于农亩,无有他志,官府亦驱之就农,不加烦扰,故家家丰足,人乐于为农。而近六、七十年来,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迁业。昔日乡宦家人亦不甚多,今去农而为乡宦家人者,已十倍于前矣。昔日免徭役赋税之人有限,今去农而蚕食于官府者,五倍于前矣。昔日原少游手好闲之人,今去农而游手趋食者,又十之三、四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七、八分去农——”
张原分析造成百姓不愿种田的原因,一是江南地主把农田兼并去栽种一些产值高的农作物,如种棉、种果树,就是不愿种稻、种麦,民逐利如水向下,这在丰年时无可厚非,但一旦遭受大面积的自然灾害,粮食短缺就会极其严重;二是沉重的赋税和徭役导致自耕农大量破产,役一著肩,家便立倾,一家倾而一家继,一家继而一家又倾,辗转数年,邑中家境殷实之农无完家矣;三是土地兼并,赋税转嫁,官田价轻,民田价重,贫民利价之重,伪以官为民;富者利粮之轻,甘受其伪而不疑,久之,民田多归于豪右,官田多留于贫穷,乡间富户,田连阡陌,饥饿之民,皆其佃户——
要改革晚明的土地政策,庞大的皇室宗藩势力是怎么也避不开的,张原着重写了宗藩禄米及占田这一众所周知的弊症,提出朝廷授以固定田额,给以世守,将军以下各以次受地,自为永业而息之,以此来限制宗藩无休止的占田——
张原提出的问题相当尖锐,但解决问题的办法却相对温和,对豪强势力的权益只是加以限制,而不是剥夺,张原也知道这种隔靴搔痒的改良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但这也是不得已,他不能把自己置于那些既得利益集团的对立面,他是改良,而不是完全打破现行制度重来,士绅集团也有很多有眼光的愿意改良的有识之士,比如叶向高、徐光启、高攀龙、刘宗周等等,都有奏疏谈及这方面的问题,只是张原看问题更全面一些,有理智的士绅也都知道利益分配要保持一种相对的平衡,倾斜、侵占过甚会导致农民阶层大量破产、崩溃,对士绅的利益也会有很大的影响,就比如这次山东六郡的民变,抢劫富室杀死官绅的比比皆是,熟读经史的士绅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保持社会各阶层稳定是最重要的,否则象秦、汉、晋、唐、宋、元这些朝代更迭时农民动乱的巨大破坏力,首当其害的就是富庶的士绅地主阶层,这在四百年后也是如此——
所以必须在天灾**中给老百姓找一条活路,否则大家都没活路,既得利益集团并非铁板一块,有危机感的、认识到弊症希望改良的人也很多,张原要争取的就是这一部分人,这是殿试策文,必将传扬天下,他必须亮明自己观点,措词可以温和,但立场要站稳,他不是两面三刀的投机者,必须有面对责难和阻力的勇气——
针对近年来的气候寒冷和天灾频繁,张原提出了三百年一轮的“冰河说”,说气候偏冷、干旱还要持续三、四十年。此后几年的陕西、河南、山东甚至京畿都会有持续的大面积的旱灾,至于“冰河说”的理论依据,可以从历代史书的天文志、五行志去查找,也可从西洋人的《三千年气候变迁图说》、《冰河灾异志》等书籍中得到印证,至于官员们找不到这两本书,那不关张原的事,谁让他们孤陋寡闻呢。苏轼敢在殿试中杜撰尧与皋陶的故事,连主考官欧阳修都被蒙住,他张原杜撰两本西洋书籍有何不可?
既然提出了“冰河说”。就应该要有应对之策,于是兴修水利、推广耐旱的农作物自然而然就提出来了,《泰西水法》里的龙尾车、玉衡车、恒升车和修建水库的方法。以及甘薯、土豆、玉米这些耐干旱的农作物,这些虽然不能根本改变晚明农民的生存现状,但可以缓解、可以让农民灾年不至于饿死,中国的农民最是善良,只要有一口饭吃,就不会想到抗争,即便是后来张献忠、李自成的流民大军,为首作乱的也都是马贼、逃兵、乡村无赖,真正走投无路的农民都是被裹挟的,为了是混一口饭吃——
张原在策文最后部分提出了自己关于救荒赈灾的见解。那就是官府赈灾与民间救荒结合,富民对其佃户有救助的责任,对于协助官府赈灾的民间富户要请敕奖谕,授予的官职也应受到社会尊重,自古救荒无善政。到了这一步,都不会有太好的办法,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寅吃卯粮,关键是要前面做好,增加储蓄,提高百姓应对饥荒的能力——
在策文结尾处。张原写道:“——昔时苏轼对宋仁宗言‘天下无事,则公卿之言轻如鸿毛;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如泰山”当此国家多事之秋,臣愿圣上莫视臣言如鸿毛,臣俯拾刍荛,上尘天听,不胜战栗之至——臣谨对。”
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