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第2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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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云孟虎忽然勒住了战马,压低了声音:“你悄悄去后面,传令后队停下,弓弩戒备!前队一百人跟我过去。”
“怎么了?”参将愕然。
“从北都城到兀思秃罕哈儿谷口,至少有两天的路程。那些战马全部裹了蹄裹,是开始下雨了他们才出来的。仅仅两天,他们是急行军赶到这里的!”雷云孟虎说得很急,也不再压着声音,“停下!后队停下!”
“急行军……”参将悚然一惊,心底涌起恶寒。
已经迟了,居前的蛮族武士忽然一把拔起了大纛,他发出咆哮,整队虎豹骑像是决堤的洪水那样倾泄过来。武士们在头顶高举着锯刃的马刀,欢迎的队列一瞬间变成了狰狞的野兽。
整个下唐使团都在对方冲锋的气势下傻了,没有人料到这样的变故,虎豹骑们所处的地势更高,北陆骏马全力冲锋,即使践踏也足以踏平这支小小的使团。警觉的战马们首先狂嘶起来,意欲摆脱骑手的控制掉头逃走,驽钝的驮马们则只是惊慌,它们不但没有及时散开,反而拼命往一起聚集,像是马群被恶狼围住时结成圈子防御。
雷云孟虎明白做什么防御都是无用的,对方是虎豹骑,他们手里的战刀远比狼牙锋利,他们是纯粹为了杀戮而来的。这样的冲锋下不会留活口,对方根本没有生擒的打算。
“散开!散开!散开!”他咆哮着,抽出马鞍上的十字弩射出了一箭。
这是下唐骑兵唯一的一次进攻,箭从最前方一匹黑马的胸膛正面穿入,那匹骏马长嘶着带着它的主人滚倒,立刻就被跟随而上的铁蹄践踏。雷云孟虎知道自己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他第一个掉头,发疯一样鞭策着战马脱离战场。虎豹骑仅剩半箭的距离了,下唐骑兵们也明白了形势,他们争先恐后地带马逃脱,战马冲撞着可怜的驮马,胆小的驮马和马夫们一起被冲散开来,互相践踏着,驮马背上的箱子裂开了,耀眼的金光流溢出来,那是金锞子和米粒大的珍珠,是下唐准备馈赠给青阳的礼物。
虎豹骑赶到了,他们忽然就分为两路,沿着左右绕开。马刀平挥出去,驮马的血和马夫的血混在一起大片大片地泼洒开来,金锞子和珍珠像是泥沙那样散进草丛中,蛮族骏马直踏而过,追在来不及逃脱的骑兵后砍杀。他们生在马背上,下唐骑兵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蛮族骏马逼近到逃亡者身后三尺的地方,它的主人轻松地平挥战刀,便砍下一颗头颅。颅腔中的血刚刚冲起,得手的虎豹骑已经带马驰过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屠杀拖住了虎豹骑追击的步伐,雷云孟虎已经回撤到两箭之地外,他这才有机会回头去眺望。只看见刚才的战场上孤零零地只剩下一匹小驹子,它被数百骑高大的蛮族骏马包围着,惊恐地跑来跑去,像是被盛在铁桶中。它的母亲和其他驮马一起倒在了血地里,相隔不远另一片血泊里是刚刚逃出几步的骑兵和战马。
虎豹骑却并不追击,只是策动战马,渐渐围聚在手持大纛的武士周围。
“都尉,快走!快走啊!”参将跟在他后面逃出来,脸色白得像是死人。
“分散开来走!”雷云孟虎大吼,“聚在一起谁也逃不出去的!”
可是他的属下们却都在颤抖,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雷云孟虎拼命瞪视着他们,看见其中一人的手里还提着朱漆的木箱子。那是驮马背上的礼物箱子。
“混帐!这个时候带这个东西有什么用?”他狠狠地一鞭子抽过去,把那名骑兵打下了马。
骑兵的箱子脱手了,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捡:“不带也不见得能活着逃出去!有了这一箱,够我用一辈子了,我再不要当兵,不要再到这个死人的地方来,去他妈的!”
空气中响起了一道极犀利的声音,仿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雾气割开了。雷云孟虎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不远处掠过。那个扑向箱子的骑兵倒在了泥水里,一支黑羽箭从他的后颈刺入,整个地洞穿了喉咙,只留下箭羽在外面,箭头又穿透了他抱住的箱子。他的脸死死地贴住箱子,被箭钉在一起。
雷云孟虎看向来箭的方向,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飘忽不清的黑色影子。影子的箭刚刚出手,已经带转了马回撤,转眼就隐没在雾气中。
“鬼弓!是鬼弓!①”雷云孟虎愣了一瞬,嘶哑地大吼,“快走!快走啊!”
就在他呼喊的时候,更多的黑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飘忽的黑影在各个方向一闪而逝,他们每一次都发出一支黑色尾羽的长箭,而后立刻隐没在雾气里。一个接一个的骑兵在雷云孟虎身边倒下,他们只能结队狂奔,可是那些黑羽箭还是不断地出现,没有一支错过目标!
“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参将拼命地吼着,带着哭腔,“他们会把我们都杀了的!”
雷云孟虎扬手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趁着这个间隙回头。他的心凉了一下,周围再没有别的同伴了,背后一路是同伴们的尸体向着雾气里延伸。那些飘忽的黑影在他们身后一箭之地聚集,风吹开他们身上的黑色毡衣,像是一个个没有实质的鬼魂。
鬼弓们举起弓整齐开喊了一声,有一骑独自冲了出来。那是一骑纯黑的战马,它长长的鬃毛没有修剪过,飞扬起来像是一面战旗。无人可以想象这匹马奔行的速度,泥浆在它的铁蹄下飞溅,它跳跃着、长嘶着,长鬃飘洒,仿佛泥浆里跃出的龙。马背上的人却端坐着有如木偶,他稳稳地张开了手中的弓。
“快走!分两路走!”雷云孟虎在疾奔中去推参将。
“要死一起死算了!”参将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怎么走都是死!”
“废物!”这是雷云孟虎唯一能够吼出来的话。
弓弦声响了。
雷云孟虎觉得周围静了短短的一瞬,随后硬而冰冷的东西从他的后心里猛地冲了进来,他整个胸膛忽地凉了下去,随即袭来的是仿佛烈火灼烧的剧痛。他不敢吐气,他知道自己还有最后一次呼吸的机会。他一刀劈在参将的马臀上,那匹马痛嘶着一跳,拼命地冲了出去。
雷云孟虎仰天从马背上倒下。
率领虎豹骑的中年武士带马上前,压下了黑马武士握弓的胳膊。箭已经在弦上,弓已经绷紧,却没有射出去,最后一个下唐骑兵的背影远远地消失在雾气里了。黑马背上是个年轻人,他侧过头来看着中年武士。他眼睛细长,似乎有精光从细细的眼缝中溢出来,皮肤黝黑而干燥,年纪不大眼尾已经有了刀刻般的丝丝痕迹,一直延伸到发线边,看着像草原上普通的贫苦牧民。可是他的弓却沉重异常,黝黑的看不出来材质,沉甸甸有着金属般的光泽。
“放他去吧,就像打黄羊要留下羔子。他对我们有用。”中年武士笑笑。
“大汗王下令,不花剌就听从。”年轻人的回答简单有力,他熟练地转着弓,收回到自己马鞍后的弓囊里。
九王是青阳仅剩的一位大汗王了,现在进金帐议事的时候,他坐在大君的下首,人们对他行和对大君相同的礼。如今人们只要说起大汗王,就是九王。
“大汗王以比莫干王子的手令召唤我们,不花剌连夜带着十名鬼弓从铁线河边赶来,终于在最后关头赶上了。请问大汗王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么?”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说。
“多亏了鬼弓们的神箭,否则要在这样宽阔的草原上全歼敌人,要调动多少人才行啊?感谢盘鞑天神赐予我们草原上第一的好猎手不花剌,你的神箭总是饱尝敌人的鲜血,从来不去亲吻树木和土地。”九王微微笑着,“人们叫我青阳的神弓,我看不花剌才是我们青阳的神弓!”
披着黑色毡衣的鬼弓们此时正带着马靠近不花剌,他们高举了弓一齐欢呼,虎豹骑的武士们也跟着欢呼,用马刀敲击着鞍子。
潮水般的欢呼里不花剌却没有笑,他的神色更加恭敬:“如果大汗王是剑齿豹的牙齿,不花剌只是它的一根细毛,不敢接受这样的夸赞。”
九王挥手止住了呼声:“你的父亲死了六年了吧?可惜临死我没有能见他一面,最近常常想起和他并肩战斗的时候,可惜老朋友们却先离开了。”
“他死得非常安详,因为他一生都为了守护大君而握着弓箭,盘鞑天神会接他去云间的神殿享福,谢谢大汗王的关心。”
“别里古台虽然离开了,可是看到别里古台的儿子变成了更年轻更英勇的别里古台,真是让人高兴!”九王直视不花剌的眼睛,“新的大君就要正式即位,我们青阳好运道就要来了。不花剌,这是你的人建立功业的机会。如果不介意听我的号令,就让鬼弓和我的虎豹骑编在一起吧。虎豹骑只要有一口好酒,就不会忘记鬼弓的兄弟们。”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不花剌的身上,他静静的没有表情。
“大汗王应该知道,从有鬼弓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只听命于金帐的主人。除此之外我们只是草原上的猎手,我们不像九王的虎豹骑,不是成群的猛兽,我们只是一只只散漫在天空里的鹰。金帐的主人命我们为他惩罚叛逆,我们就去啄瞎他们的眼睛,我们却不能为他开拓疆土。”不花剌以手按着左胸,“感谢大汗王的盛情,可惜不花剌无法接受。”
“如果没有别的差遣,不花剌就带着他们回去放牧了。”不花剌带着自己长鬃的黑马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他没有等待九王的回答,忽地转身。鬼弓们紧紧跟随在他马后,一起驰向了雾气中的兀思秃罕哈儿谷口,很快,雾气就遮住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和来时一样的飘忽。九王望着他们,默默地抚摸着战马的鬃毛。
一名百夫长靠近九王的身边,恨恨地说:“不花剌这个猖狂的人,大汗王赐给他机会,他却不知道感恩,该受惩罚!”
“不必,这才是不花剌。他说得没错,你可以杀死雄鹰,却不能让它低头舔你的靴子。”九王无声地笑笑。
他瞥了一眼远处雷云孟虎的尸体,这个年轻的下唐武士仰面对着天空,不花剌那一箭整个地洞穿了他的锻钢鲮甲,连箭尾也没了进去,穿过了他的心脏。
“在这里竖一根木桩,把他的尸体挂在木桩上,让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九王策马离去了。
〖①鬼弓武士是一支特殊的军队,它在人数最多的时期不过千人,仅仅听命于青阳部的主人。他们平时散布在外,过着放牧流浪的生活,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几乎人人都是神箭手,是草原上最好的一群猎手。游射和暗杀是他们主要的作战手法,鬼弓通常不会出现在正面战场上,即使青阳的贵族们也只是听说过他们的存在,而很少能亲眼看见一名站出来的鬼弓。〗
十四
八月十一,夜深,南淮城。
百里煜拿起剪子剪去烛花,屋里亮了一些。
归鸿馆里静悄悄的,纵然以木屏风一层层隔开,还是显得太空旷了些。吕归尘和百里煜隔着一张桌子对坐,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只有外面的蛙声蛩鸣。
“真冷清啊,”百里煜没话找话,“隔着一堵墙,以前却很少来尘少主这边走动,没想到这么安静。比起来我俩枫园那边,倒显得浮华不实了。”
“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