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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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是圣人制底,情不是圣人制底。圣人缘情而生礼,君子见礼而得情。众人以礼视礼,而不知其情,由是礼为天下虚文,而崇真者思弃之矣。
人到无所顾惜时,君父之尊不能使之严,鼎镬之威不能使之惧,千言万语不能使之喻,虽圣人亦无如之何也已。圣人知其然也,每养其体面,体其情私,而不使至于无所顾惜。
称人以颜子,无不悦者,忘其贫贱而夭;称人以桀、纣、盗跖,无不怒者,忘其富贵而寿。好善恶恶之同然如此,而作人却与桀、纣、盗跖同归,何恶其名而好其实耶?
今人骨肉之好不终,只为看得尔我二字太分晓。
圣人制礼本以体人情,非以拂之也。圣人之心非不因人情之所便而各顺之,然顺一时便一人,而后天下之大不顺便者因之矣。故圣人不敢恤小便拂大顺,徇一时弊万世,其拂人情者,乃所以宜人情也。
好人之善,恶人之恶,不难于过甚。只是好己之善,恶己之恶,便不如此痛切。
诚则无心,无心则无迹,无迹则人不疑,即疑,久将自消。
我一着意,自然着迹,着迹则两相疑,两相疑则似者皆真,故着意之害大。三五岁之男女终日谈笑于市,男女不相嫌,见者亦无疑于男女,两诚故也。继母之慈,嫡妻之惠,不能脱然自忘,人未必脱然相信,则着意之故耳。
一人运一甓,其行疾,一人运三甓,其行迟,又二人共舆十甓,其行又迟,比暮而较之,此四人者其数均。天下之事苟从其所便,而足以济事,不必律之使一也,一则人情必有所苦。
先王不苦人所便以就吾之一而又病于事。
人之情,有言然而意未必然,有事然而意未必然者,非勉强于事势,则束缚于体面。善体人者要在识其难言之情,而不使其为言与事所苦。此圣人之所以感人心,而人乐为之死也。
人情愈体悉愈有趣味,物理愈玩索愈有入头。
不怕多感,只怕爱感。世之逐逐恋恋,皆爱感者也。
人情之险也,极矣。一令贪,上官欲论之而事泄,彼阳以他事得罪,上官避嫌,遂不敢论,世谓之箝口计。
“有二三道义之友,数日别便相思,以为世俗之念,一别便生亲厚之情,一别便疏。”余曰:“君此语甚有趣向,与淫朋狎友滋味迥然不同,但真味未深耳。孔、孟、颜、思,我辈平生何尝一接?只今诵读体认间如朝夕同堂对语,如家人父子相依,何者?心交神契,千载一时,万里一身也。久之,彼我且无,孰离孰合,孰亲孰疏哉?若相与而善念生,相违而欲心长,即旦暮一生,济得甚事?”
受病于平日,而归咎于一旦。发源于脏腑,而求效于皮毛。太仓之竭也,责穷于囤底。大厦之倾也,归罪于一霖。
世之人,闻称人之善辄有妒心,闻称人之恶辄有喜心,此天理忘而人欲肆者也。孔子所恶,恶称人之恶;孔子所乐,乐道人之善。吾人岂可另有一副心肠。
人欲之动,初念最炽,须要迟迟,就做便差了。天理之动,初念最勇,须要就做,迟迟便歇了。
凡人为不善,其初皆不忍也,其后忍不忍半,其后忍之,其后安之,其后乐之。鸣呼!至于乐为不善而后良心死矣。
闻人之善而掩覆之,或文致以诬其心;闻人之过而播扬之,或枝叶以多其罪。此皆得罪于鬼神者也,吾党戒之。
恕之一字,是个好道理,看那惟心者是甚么念头。好色者恕人之淫,好货者恕人之贪,好饮者恕人之醉,好安逸者恕人之惰慢,未尝不以己度人,未尝不视人犹己,而道之贼也。故行恕者,不可以不审也。
心怕二三,情怕一。
别个短长作己事,自家痛痒问他人。
休将烦恼求恩爱,不得恩爱将烦恼。
利算无余处,祸防不意中。
物理
鸱鸦,其本声也如鹊鸠然,第其声可憎,闻者以为不祥,每弹杀之。夫物之飞鸣,何尝择地哉?集屋鸣屋,集树鸣树。
彼鸣屋者,主人疑之矣,不知其鸣于野树,主何人不祥也?至于犬人行、鼠人言、豕人立,真大异事,然不祥在物,无与于人。即使于人为凶,然亦不过感戾气而呈兆,在物亦莫知所以然耳。盖鬼神爱人,每示人以趋避之几,人能恐惧修省,则可转祸为福。如景公之退孛星,高宗之枯桑谷,妖不胜德,理气必然。然则妖异之呈兆,即蓍龟之告繇,是吾师也,何深恶而痛去之哉?
春夏秋冬不是四个天,东西南北不是四个地,温凉寒热不是四个气,喜怒哀乐不是四个面。
临池者不必仰观,而日月星辰可知也;闭户者不必游览,而阴睛寒暑可知也。
有国家者要知真正祥瑞,真正祥瑞者,致祥瑞之根本也。
民安物阜,四海清宁,和气熏蒸,而样瑞生焉,此至治之符也。
至治已成,而应征乃见者也,即无祥瑞,何害其为至治哉?若世乱而祥瑞生焉,则祥瑞乃灾异耳。是故灾祥无定名,治乱有定象。庭生桑谷未必为妖,殿生玉芝未必为瑞。是故圣君不惧灾异,不喜祥瑞,尽吾自修之道而已。不然,岂后世祥瑞之主出二帝三王上哉?
先得天气而生者,本上而末下人是已。先得地气而生者,本下而末上草木是已。得气中之质者;飞。得质中之气者,走。
得浑沦磅礡之气质者,为山河,为巨体之物。得游散纤细之气质者,为蠛蠓蚊蚁蠢动之虫,为苔藓萍蓬藂蔇之草。
入钉惟恐其不坚,拔钉推恐其不出。下锁惟恐其不严,开锁惟恐其不易。
以恒常度气数,以知识定窈冥,皆造化之所笑者也。造化亦定不得,造化尚听命于自然,而况为造化所造化者乎?堪舆星卜诸书,皆屡中者也。
古今载藉,莫滥于今日。括之有九:有全书,有要书,有赘书,有经世之书,有益人之书,有无用之书,有病道之书,有杂道之书,有败俗之书。《十三经注疏》,《二十一史》,此谓全书。
或撮其要领,或类其隽腴,如《四书》、《六经集注》、《通签》之类,此谓要书。当时务,中机宜,用之而物阜民安,功成事济,此谓经世之书。言虽近理;而掇拾陈言,不足以羽翼经史,是谓赘书。医技农卜,养生防患,劝善惩恶,是谓益人之书。无关于天下国家,无益于身心性命,语不根心,言皆应世,而妨当世之务,是谓无用之书。又不如赘佛老庄列,是谓病道之书。迂儒腐说,贤智偏言,是谓杂道之书,淫邪幻诞,机械夸张,是谓败俗之书。有世道之责者,不毅然沙汰而芟锄之,其为世教人心之害也不小。
火不自知其热,水不自知其寒,鹏不自知其大,蚁不自知其小,相忘于所生也。
声无形色,寄之于器;火无体质,寄之于薪;色无着落,寄之草木。故五行惟火无体,而用不穷。
大风无声,湍水无浪,烈火无焰,万物无影。
万物得气之先
无功而食,雀鼠是已;肆害而食,虎狼是已。士大夫可图诸座右。
熏香莸臭,莸固不可有,熏也是多了的,不如无臭。无臭者,臭之母也。
圣人因蛛而知网罟,蛛非学圣人而布丝也;因蝇而悟作绳,蝇非学圣人而交足也。物者,天能;圣人者,人能。
执火不焦指,轮圆不及下者,速也。
柳炭松弱无力,见火即尽。榆炭稍强,火稍烈。桑炭强,山栗炭更强。皆逼人而耐久。木死成灰,其性自在。
莫向落花长太息,世间何物无终尽。
广喻
剑长三尺,用在一丝之铦刃;笔长三寸,用在一端之锐毫,其…皆无用之羡物也。虽然,使剑与笔但有其铦者锐者焉,则其用不可施。则知无用者,有用之资;有用者,无用之施。易牙不能无爨子,欧冶不能无砧手,工输不能无钻厮。苟不能无,则与有用者等也,若之何而可以相病也?
坐井者不可与言一度之天,出而四顾,则始觉其大矣。虽然,云木碍眼,所见犹拘也,登泰山之巅,则视天莫知其际矣。
虽然,不如身游八极之表,心通九垓之外。天在胸中如太仓一粒,然后可以语通达之识。
着味非至味也,故玄酒为五味先;着色非至色也,故太素为五色主;着象非至象也,故无象为万象母;着力非至力也,故大块载万物而不负;着情非至情也,故太清生万物而不亲;着心非至心也,故圣人应万事而不有。
凡病人面红如赭、发润如油者不治,盖萃一身之元气血脉尽于面目之上也。呜呼!人君富四海,贫可以惧矣。
有国家者,厚下恤民,非独为民也。譬之于墉,广其下,削其上,乃可固也;譬之于木,溉其本,剔其末,乃可茂也。
夫墉未有上丰下狭而不倾,木未有露本繁末而不毙者。可畏也夫!
天下之势,积渐成之也。无忽一毫舆羽拆轴者,积也。无忽寒露寻至坚冰者,渐也。自古天下国家、身之败亡,不出积渐二字。积之微渐之始,可为寒心哉!
火之大灼者无烟,水之顺流者无声,人之情平者无语。
风之初发于谷也,拔木走石,渐远而减,又远而弱,又远而微,又远而尽。其势然也。使风出谷也,仅能振叶拂毛,即咫尺不能推行矣。京师号令之首也,纪法不可以不振也。
背上有物,反顾千万转而不可见也,遂谓人言不可信,若必待自见,则无见时矣。
人有畏更衣之寒而忍一岁之冻,惧一针之痛而甘必死之疡者。一劳永逸,可与有识者道。齿之密比,不嫌于相逼,固有故也。落而补之,则觉有物矣。夫惟固有者多不得,少不得。
婴珠佩玉,服锦曳罗,而饿死于室中,不如丐人持一升之粟。是以明王贵用物,而诛尚无用者。
元气已虚,而血肉未溃,饮食起居不甚觉也,一旦外邪袭之,溘然死矣。不怕千日怕一旦,一旦者,千日之积也。千日可为,一旦不可为矣。故慎于千日,正以防其一旦也。有天下国家者,可惕然惧矣。
以果下车驾骐骥,以盆池水养蛟龙,以小廉细谨绳英雄豪杰,善官人者笑之。
水千流万派,始于一源,木千枝万叶,出于一本;人千酬万应,发于一心;身千病万症,根于一脏。眩于千万,举世之大迷也;直指原头,智者之独见也。故病治一,而千万皆除;政理一,而千万皆举矣。
水签、灯烛、日、月、眼,世间惟此五照,宜谓五明。
毫厘之轻,斤钧之所藉以为重者也;合勺之微,斛斗之所赖以为多者也;分寸之短,丈尺之所需以为长者也。
人中黄之秽,天灵盖之凶,人人畏恶之矣。卧病于…,命在须臾,片脑苏合,玉屑金泊,固有视为无用之物,而唯彼之亟亟者,时有所需也。胶柱用人于缓急之际,良可悲矣!
长戟利于锥,而戟不可以为锥;猛虎勇于狸,而虎不可以为狸。用小者无取于大,犹用大者无取于小,二者不可以相诮也。
夭乔之物利于水泽,土燥烈,天暵干,固枯稿矣。然沃以卤水则黄,沃以油浆则病,沃以沸汤则死,惟井水则生,又不如河水之王。虽然,倘浸渍汪洋,泥淖经月,惟水物则生,其它未有不死者。用思顾不难哉!
鉴不能自照,尺不能自度,权不能自称,围于物也。圣人则自照、自度、自称,成其为鉴、为尺、为权,而后能妍媸长短,轻重天下。
冰凌烧不熟,石砂蒸不黏。
火性空,故以兰麝投之则香,以毛骨投之则臭;水性空,故烹茶清苦,煮肉则腥膻,无我故也。无我故能物物,若自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