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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村上春树作品集-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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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没有你,我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

那只是心理作用而已。少女说。真的,你已经变强了,以后还会变得更强,强得谁也胜不了你哟。

“真的吗?可是我不觉得啊。”我说。

羊男先生会带路,我一定会在后面跟着来,所以请你先逃吧!

我点点头,少女便像被吸走了似地消失无踪。少女消失以后,我非常寂寞,觉得今后好像再也看不到她了似的。

九点钟以前,羊男端了一整盘甜甜圈来。

“晦!”羊男说:“听说今天晚上要逃出这里呀?”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吃惊地问。

“有一个女孩子告诉我啊,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哟,这一带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一点都不知道。是你的朋友吗?”

“嗯,是啊。”我说。

“我真希望也有那样的朋友。”羊男说。

“只要从这里逃出去,羊男先生也一定可以交到很多朋友。”我说。

“要是这样就好了。”羊男说:“因为搞不好你跟我都要遭殃啊。”

“对。”我说。所谓凄惨的情况到底有多凄惨呢?

接下来我们两个一起吃甜甜圈、喝葡萄汁。我虽然一点食欲都没有,还是勉强吃了两个甜甜圈。羊另一个人吃了六个,真不得了。

“要做什么以前,必须先把肚子填饱。”羊男说。然后用胖胖的手指擦擦嘴角沾着的砂糖,嘴边全是砂糖。

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挂钟敲了九点。羊男站起来,挥挥衣服袖子,让衣服更贴身些,是出发的时候了。

我们走出房间,走在阴暗的迷魂阵似的走廊。为了不要吵醒老人,我们努力不发出脚步声。我在半路上把皮鞋脱掉丢在走廊的角落里。虽然把刚花了两万五千元才买到的皮鞋丢弃,实在可惜,但是也没办法。再怎么说,我都不应该误闯进这奇怪的地方的。皮鞋掉了,母亲一定会非常生气吧?如果向她说明,是为了免于脑浆被吸掉才丢掉的,她大概也不会相信吧?不,一定不行,她会认为我是掉了鞋子以后,为了瞒她而随便编的谎话吧?那倒也是,谁会相信在图书馆的地下室脑浆会被吸掉呢?说出真正的事实却没有人肯相信,一定非常难过吧。

跋涉到铁门之前的漫长道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羊男在我前面走着,羊男比我矮半个头,因此羊男那装上去的耳朵,就在我鼻子前面上下摇摆着。

“晦,羊男先生。”我小声问他:“我现在回去拿鞋子行不行?”

“什么?鞋子?”羊男吃了一惊地说:“这不行啊,把鞋子忘掉吧,脑浆不是比鞋子重要得多吗?”

“是。”我说,于是我把鞋子忘了。

“老爷爷现在虽然睡熟了,可是那个人一看就是非常敏感的人,还是多注意一点好。”

“是。”我说。

“路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大声叫嗅。如果他醒了追过来,我就什么也帮不上了。被那柳条一抽,我就毫无办法抵抗。”

“那是特别的柳条吗?”

“这…我也不清楚。”说着羊男考虑了一下。“可能是非常普通的柳条吧?我不太知道。”

我也不太清楚。

“喷!”过一会儿羊男问我说。

“什么事?”

“你那双皮鞋,忘了没有?”

“噢,忘掉了。”我说,可是他这么一问,我又想起我那双皮鞋了。那是母亲送我的生日礼物,一双非常重要的皮鞋。会发出咯吱咯吱舒服的声音的有气派的皮鞋。我掉了它,或许母亲会虐待白头翁也说不定,因为她觉得白头翁很讨人厌。

其实白头绪一点都不讨人厌,白头翁很安静而乖巧,比起狗静多了。

狗。

一想到狗,就不由得冒冷汗。为什么大家都在养狗呢?为什么大家不养白头翁呢?为什么我母亲那么讨厌白头翁呢?为什么我要穿那么高级的皮鞋上图书馆呢?

我们终于来到铁门的地方。新月的黑暗似乎更加浓重了一些。

羊男在两边的手掌吹了一口气,手一下握紧一下张开。然后把手插进口袋里,悄悄拿出一串钥匙,然后看看我,微微一笑。

“不能不放轻一点。”羊男说。

“是啊。”我说。

沉重的铁门钥匙吱咯一声开了,虽然声音很小,还是让身体沉重地一震。停了一会儿,羊男悄悄推开门。门后完全的黑暗,像柔软的水似的压过来。新月使得空气失去了调和。

“不用担心。”说着羊男拍拍我的手腕。“一定会顺利的。”

是吗?真的会很顺利吗?

6

羊男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拨开开关。黄色的光线悠悠地照着阶梯。楼梯上面就是那莫名其妙的迷魂阵了。

“晦,羊男先生。”我问他。

“什么事?”

“你知道那迷魂阵怎么走吗?”

“我想大概想得起来吧。”羊男没什么自信地说:“这三、四年没走过,所以不敢说,不过应该可以弄清楚吧。”

虽然我变得非常不安,可是一句话也没说,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有用。结果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羊男和我脚步没出声地悄悄爬上楼梯。羊男穿着一双旧网球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打赤脚。羊男走在前面,手电筒只照着他自己前面,因此我只能在一片漆黑里前进。老是撞到羊男的屁股。羊男脚比我短得多,我走的速度总是比他快。

阶梯冷冷的,湿湿的,石阶棱角已经磨圆了,好像几千年前就有的阶梯似的。空气里没什么气味,但有些地方却明显地具有层次,因层次不同密度和温度也不同,下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大概是害怕得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注意吧。有时好像踩到虫子,软绵绵的,或硬绑绑的,脚底可以感觉得到。因为暗暗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大概是虫子吧,不管是什么,都令人觉得非常不舒服。还是应该穿鞋子才对。

花了很长的时间爬到楼梯尽头时,我和羊男都松了一口气,脚都冻僵了。

“真是不得了的楼梯啊。”我说:“下来的时候倒不觉得有这么长。”

“这以前是个井。”羊男告诉我说:“不过水都干枯了,只好改做其他用途。”

“哦?”我说。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有这么回事。”

然后我们站上去,朝着大成问题的迷魂阵前进。在第一个岔路,羊男往右走,想了一下,又退回原位向左走。

“有没有问题呀?”我还是很担心地试着问他。

“噢,没问题,错不了,是这边。”羊男说。

我还是觉得不安。迷魂阵的问题点,在于你若不走到尽头,就不会知道那选择是正确还是错误。而当你走到底,发现是错的时候,却已经太迟了。这就是迷魂阵的问题点。

羊男好几次迷惑了,退回来,再往前走。有时候站定了,用手指在墙壁上抹一把试试看,或耳朵贴在地上听一听,或和在天花板做巢的蜘蛛喃喃低语什么,或闻闻空气的味道,羊男或许具有和一般人不太相同的记忆回路。

时间一刻一刻地溜走,好像快要天亮了。羊男偶尔从口袋掏出手电筒,确定一下时间。

“两点五十分。”羊男说:“不久新月的力量就愈来愈弱了,要提高警觉哟。”

被他这么一说,真的觉得黑暗的密度已经开始变化了。眼睛的刺痛仿佛也减轻了一些。

我和羊男加紧赶路,说什么也要在天亮以前赶到最后一扇门才行。要不然老人醒过来,发现我和羊男失踪了,立刻从后面追来,我们就完了。

“来得及吗?’我问羊男。

“嗯。没问题,接下来的路我都想起来了,你不用担心,一定让你逃出去,你相信我吧!”

羊男确实好像想起来怎么走了,我和羊男从一个转弯到一个转弯地脱出迷魂阵,最后终于来到笔直的走廊,羊男的手电筒光线照到走廊尽头,隐约看得见门了,从门缝里透进淡淡的光线。

“你看,我说的对吧。”羊男得意洋洋地说:“来到这里就没问题了,接下来只要从那扇门走出去就行了。”

“羊男先生,谢谢你。’我说。

羊男从口袋掏出钥匙串,把门锁打开,门开处就是图书馆的地下室。电灯从天花板垂下来,那下面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老人,正注视着这边。老人身旁坐着一只大黑狗,脖子上套着镶有宝石的颈圈,眼睛是绿色的。正是以前咬过我的那只狗,狗咬着血淋淋的白头翁,紧紧地咬在牙齿之间。

我不由得得悲痛地大叫一声,羊男伸出手来扶着我。

“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老人说:“你们好慢哪。”

“老师,这因为为种种原因……”羊男说。

“吓!少说话!”老人大吼一声,从腰间抽出柳条,在桌上啪嗟打了一下,狗竖起耳朵,羊男闭嘴不说,周围一片寂静。

“好哇!”老人说:“看我怎么来修理你!”

“你不是在睡觉吗?”我说。

“呵呵。”老人冷笑道:“自作聪明的小子,是谁告诉你的啊,我可没那么好骗,你们在想什么,我还摸不透吗?”

我叹了一口气,真是没那么容易啊。结果连白头翁都牺牲掉了。

“你这家伙。”老人用柳条指着羊男说:“我非把你撕成一片片丢进洞里喂蜈蚣不可。”

羊男躲在我后面全身发抖。

“还有你!”老人指着我:“我要把你喂狗,只留下心脏和脑浆,身体全部让狗咬碎直到血肉模糊像泥巴滩在地上样为止。”

老人乐得大笑,狗的绿眼睛开始闪闪发光。

这时我发现被咬在狗的牙齿之间的白头翁,好像渐渐膨胀起来,白头翁终于胀得跟鸡一样大,简直像千斤顶似的,把狗的嘴巴胀大裂开,狗想要哀号,却太迟了,狗的嘴巴裂了开来,霎时只听见骨头飞散的声音,老人赶紧用柳条打白头翁,可是白头翁依然继续膨胀,这下竟把老人紧紧地逼到墙边,白头翁已经变得跟狮子一样大,而整个房间都覆盖在白头翁坚固的翅膀拍扑之下了。

快,趁现在逃出去呀!后面传来美少女的声音。我吃惊地回头看,后面却只有羊男,羊男也好像发愣地往后看。

快,快点逃啊!又再听见美女的声音。我拉起羊男的手,向正面的门跑,然后打开门,跌跌撞撞地跑出外面。

早晨的图书馆里没一个人影。我和羊男跑过走廊,撬开阅览室的窗子逃出图书馆。然后继续拼命跑,直到喘不过气来,终于跑累了,趴倒在一个公园的草地上。

当我醒过来时,却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羊男已经无影无踪。我站起来,大声喊着羊男,却没有回答,天已经大亮,清晨的一线阳光正投射在草木的枝叶间。都不知道羊男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早餐在等我。

“早啊。’母亲说。

“早安。”我说。

于是我们吃起早餐。白头翁也正安详地啄着饲料。简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关于遗失的鞋子,母亲也没说什么。母亲的侧面看起来比平常稍微忧愁的样子,不过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图书馆。也曾经想过再到那里一次,去确定一下地下室的人口,可是我已经不想再接近那里了。每次一到黄昏只要看见图书馆的建筑物,就会裹足不前。

偶尔会想到留在地下室的那双新皮鞋,还有想起羊男,想起美丽的少女,不过不管想多少,我还是搞不清楚,到底哪些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就在迷迷糊糊之间,我已日渐远离那地下室。

到现在,我那双皮鞋一定还放在地下室的角落里,羊男一定还在这地面的某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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