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作品集-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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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没了。
唉呀!总算过去了。
我们会特地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住,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租金便宜。独栋住宅而有三个房间,连带浴室,外加小小的庭院,租金只要跟一间六叠大的公寓房间一样就行了。既然是独栋住宅,要养猫也可以。简直就像特地为我们准备的家似的。那时候我们才刚结婚,不是我们自豪,实在是穷得可以登在“健力氏记录”上也不奇怪的。我们从车站前面房地产公司的招租条上发现这房子要出租。从条件、租金、格局看来,简直像挖到金子似的惊奇。
“便宜是便宜呀。”头发秃顶的房地产经纪人说:“可是,相当吵哟,如果能受得了这一点的话,要说挖到宝,捡到便宜倒也可以。”
“总之能不能让我们看看?”我问。
“可以呀,不过你们自己去看好不好?我一去头就痛啊。”
他把钥匙借我们,并画了一张地图,真是轻松的房地产经纪人哪。
从车站着起来,“三角地带”就在附近。可是实际走起来,跋涉到那里却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迂回绕过铁路轨道,踱过陆桥,在脏兮兮的坡道上上下下,最后才从“三角地带”后面绕进去。附近完全没有商店之类的设施。极其落魄偏僻。
我跟她走进孤伶伶盖在“三角地带”尖端的房子,在那里面迷迷糊糊耗了一个钟头。在那之间无数辆电车通过房子两侧。特别快车一通过,玻璃窗就哗啦哗啦响。电车正在通过的时候,彼此听不见对方的讲话声。如果话说到一半电车来了,我们只好闭上嘴巴等电车完全通过。等安静下来,我们才开始说话,下一班电车又来了。因此我们这种沟通意见的切断或分裂,像极了尚鲁克高达(Jean-LucGodard)的电影风格。
不过除了噪音之外,家的气氛本身却相当不错。结构虽然老旧,整体也有若干伤痕,不过客厅既有花台,窗外又有小走廊,感觉颇佳。从窗口限进来春天的阳光,在榻榻米上照出一片四方形,很像很久以前我小时候住的房子。
“决定租下来吧,确实是吵了一点,不过我想习惯就好了。”我说。
“只要你说好就好。”她说。
“在这里像这样安静不动,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结了婚,有了家似的。”
“说的也是。”我说。
我们回到房地产公司,说要租下房子。
“不觉得吵吗?”秃顶的房地产经纪人问道。
“吵是吵哇,习惯了就好。”我说。
房地产经纪人把眼镜摘下,用纱布擦擦,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戴上眼镜看看我的脸。
“哟!你们还年轻嘛。”他说。
“是啊。”我说。
于是我们签下租赁合约。
搬家时借朋友的小型客货车跑一趟就足够有余了。棉被。衣服、餐具、台灯、几本书和一只猫,这就是我们全部的财产了。既没有收音机,也没有电视机。洗衣机、冰箱、餐桌、暖气炉、电话、电开水壶、吸尘器、烤面包机,没一样有的。我们就是穷到这地步。因此说是搬家,也花不了三十分钟。钱没有就是没有,人生非常简单。
帮我们搬家的朋友,看到我们这新居,被夹在两条铁路之间,好像也吓了一跳。他搬完东西之后,看看我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刚好一列特别快车开过,什么也听不见。
“你说什么?”
“这种地方真的能住人吗?”他好像很佩服似地说道。
结果我们在那里住了两年。
房子盖得糟透了,到处是裂缝,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因此夏天倒是十分凉快,冬天可就惨如地狱了。既然没钱买暖气炉,于是天一黑,我跟她跟猫就钻进被窝里,名副其实地拥抱着睡觉。早晨起来一看,厨房水槽结冰是经常有的事。
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了。春天是美妙的季节,春天一来,我跟她跟猫都松了一口气。四月里照例有几天是铁路罢工的时候,一到罢工,我们真是幸福。电车一整天连一辆也不在轨道上跑。我跟她抱着猫走下铁轨,晒太阳,简直像坐在湖底一般安静。我们正年轻,才新婚,而阳光又免费。
到今天我一听到“贫穷”两个字,就会想起那三角形细长的土地。现在那房子里,不知道住着什么样的人?
意大利粉之年
作者:村上春树
一九七一年,那是意大利粉之年。
一九七一年,我为了生活而继续煮着意大利粉,为了煮意大利粉而继续活下去。只有从铝锅热腾腾冒起来的水蒸气,是我仅有的荣耀,而粉酱锅咕嘟咕嘟发出声音的番茄酱则是我惟一的希望。
我弄到一个连德国牧羊犬洗澡都够大的巨大铝锅,买到一个做西点的计时器,并跑遍以外国顾客为目标的超级市场,搜集了各种名称古怪的调味料,在外国书店找到了意大利粉的专门书,以成打为单位买了大量的番茄。
大蒜、洋葱、沙律油和五花八门的香味,化作细微的粒子,飞散在空中,浑然化为一体,被吸进六叠榻榻米大的房间的每个角落。那居然像古罗马下水道一样的气味。
公元一九七一年,意大利粉之年所发生的事。
基本上,我是一个人煮意大利粉,一个人吃意大利粉。由于某种原因,和谁两个人一起吃也不是没有过。不过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吃,我觉得意大利粉好像是应该一个人吃的料理。至于理由何在,则不清楚。
意大利粉总是附有红茶和沙律。装在茶壶里三杯份的红茶,和只有生菜拌小青瓜的沙津。把这些整齐地排在桌上,一面以斜眼瞧着报纸,一面花上长长的时间,一个人慢吞吞地吃意大利粉,从星期天到星期六,意大利粉的日子接连不断,这结束之后,新的星期天起,又开始了新的意大利粉的每一天。
一个人吃起意大利粉来,连现在都还觉得好像听见敲门的声音,有人走进房间里来似的,尤其是下雨天的下午更是这样。
可能会到我房间里来的人物,每次都不一样,有时候是不认识的人;有时候是曾经见过的人;有时候是高中时代只约会过一次,脚非常纤细的女孩;有时候是几年前的我自己;有时候是带着珍妮花镇丝(JenniferJones)的威廉荷顿。
威廉荷顿?
不过,他们没有一个进到房间里来,他们好像犹豫不决似的,只在房间外面徘徊而已,结果连门也没敲,就不知道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外面下着雨。
春、夏、秋,我继续煮着意大利粉。那简直就像对什么事情的报复似的,就像一个把负心情人的古老情书,一束束滑落炉火中的孤独女人一样,我继续煮着意大利粉。
我把被践踏的时光之影放在钵里,搓揉成德国牧羊犬的形状,放进沸腾的开水里,撒上盐。并拿起长长的筷子,站在铝锅前面,直到厨房的计时钟“叮铃”;;发出悲痛的声音为止,我一步也不离开。
因为意大利粉狡猾得很,所以我的眼睛不能离开它们一下。它们好像现在就要溜出错锅的边缘,散失在暗夜里似的。正如原色蝴蝶在热带丛林里会被吞入万劫不复的时光里一般,黑夜也在悄悄地等待着吞没意大利粉。
波罗乃滋(poloAnise)意大利粉
巴吉利可(basilico)意大利粉
菌香意大利粉
牛肉意大利粉
规肉番茄酱意大利粉
火腿蛋奶(carboara)意大利粉
蒜茸意大利粉
还有冰箱里的剩菜残羹,也乱七八糟倒下去,做成连名字也没有的悲剧性意大利粉们。
意大利粉在蒸气中被生下来,就像江河的流水一样,流过一九七一年时光的斜坡,然后匆匆逝去。
我为它们哀悼。
一九七一年的意大利粉。
三点二十分,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躺在榻榻米上盯着天花板出神。冬天的日光,正好只在我躺着的部分,造成一滩阳光的游泳池。我简直就像死掉的苍蝇一样,在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的阳光里,呆呆躺了好几个钟头。
起先听起来,并不觉得是电话铃,只像是空气层里,不客气地溜进来被遗忘的记忆片段之类的东西。重复了几次之后,才好不容易开始带上电话铃的体裁,最后变成百分之百的电话铃声。震动着百分之百现实空气的百分之百的电话铃声。我仍然以躺着的姿势,伸手抓起听筒。
电话的对方是个女孩子,印象非常淡薄,好像午后四点半就要消失无踪似的女孩。她是我一个朋友过去的女朋友。并不是怎么熟的朋友,只是见面打招呼的程度而且。看起来好像颇理直气壮的奇怪理由,使他们在几年前成为情侣,而类似的理由却又在几个月前把这两个人拆散了。
“告诉我他在哪里好吗?”她说。
我望着听筒,并以眼睛追踪着电话线,电线连接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没有人告诉我啊。”她以冷冷的声音说。“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说出来之后,听起来却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她默不作声。
听筒像冰柱一样变得冷冰冰的。
接着我周围的一切也都变成了冰柱。简直像J.Q巴勒德的科幻故事的场面似的。
“真的不知道。”我说:“他什么也没说,就不晓得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在电话那头笑着。
“他不是那么设想周到的男孩子,他是除了会咯咯吱吱之外,什么也不会的男人。”
确实正如她所说的,是个不怎么聪明的男孩子。
不过我还是没有理由告诉她,他住的地方。如果他知道是我说出来的话,下次大概就轮到他打电话来了。无聊的胡闹再也不敢领教。因为我已经在后院挖了深深的洞穴,把一切都埋在里面,不管多少人都没办法再把它挖出来了。
“对不起。”我说。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她突然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本来就对她没有什么印象。
“对不起。”我重复地说:“我现在正在煮意大利粉呢。”
“什么?”
“我正在煮意大利粉。”
我在锅子里放进空想的水,用空想的火柴,点上空想的火。
“所以怎么样?”她说。
我将空想的整把意大利粉,轻轻滑进沸腾的开水里,撒上空想的盐,将空想的厨房计时器拨到十五分。
“现在我没有空,被意大利粉缠住了。”
她沉默不语。
“这是非常美妙的料理哟。”
听筒在我手上,再度开始滑落到冰点以下的斜坡。
“所以,请你等一下再打来好吗?”
我急忙补充一句。
“因为你正在煮着意大利粉?”她说。
“嗯,对。
“你一个人吃吗?”
“对呀。”
她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真的很伤脑筋哪。”
“帮不上忙很抱歉。”
“还有一点金钱上的问题。”
“哦?”
“我希望他还我钱。”
“对不起。”
“意大利粉?”
“嗯”
她无力地笑着说:“再见。”
“再见。”我说。
电话挂断的时候,床上的阳光游泳池已经移动了几公分。我在那滩光地里再度躺下来,望着天花板。
想到那把永远也没被煮成的意大利粉,实在悲哀。
或许我应该告诉她一切的,现在竟然后悔起来。反正对方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男人,画些抽象画,想当画家,却只有嘴巴最行的空洞男子。而且或许她真希望他还她钱也说不定呢。
她不晓得怎么样了。
会不会已经被午后四点半的影子吞进去了。
杜兰姆(dururn)·塞摩利那(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