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流韶-第12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暮色,渐渐浓密起来,月亮的光芒从西面升起,照耀在残阳犹存的大地上,一时间日月齐晖,分外壮丽。草原的傍晚分外寂静,广袤无垠的天地杳无人迹,只有风行草上的沙沙声,和草虫低低的私语。
跃过一条清澈的溪流,一座六尺高的青色小丘出现在眼前。
相思倏然勒马,胭脂仰天一声嘶鸣,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得停住了马蹄,轻轻抖身,满身红痕散若云霞。
相思过回头,指着初生之月笑道:“大汗,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俺达汗也勒住马,看了看天色,笑道:“我输了。说你的建议吧。”
相思却微笑不答。她轻轻下马,指着那座六尺高的小丘道:“大汗可知道这是什么?”
暮色几乎完全笼盖了原野,微弱的月光却无法照亮这片广阔的土地。俺达翻身下马,走到小丘跟前,打量良久,才皱眉道:“似乎是一座坟墓。”
微亮的月光下,相思盈盈浅笑:“这是青冢。”
青冢,是草原上最著名的历史古迹之一,是草原人民为纪念王昭君而建。
俺达汗却笑了:“你若要看青冢,改日我带你去荒城南面那座。”
荒城南面十余里,有一座久负盛名的青冢。它规模最为宏大,保存得也最为完整,以至于汉族的文人墨客,诗词题咏的都是这一座青冢。但他们并不知道,草原上许多地方都流传着王昭君的传说,人们深深爱戴这个孤身远嫁、却为两国人民带来和平的女子。他们在自己的村落旁为她建起了无数的衣冠冢,以纪念她的功绩。一座崩坏了,便再修造一座。草原上每一处被太阳照临的地方,都有一座不为人知的小小土丘,被称为青冢,在当地人民的心中,默默无闻地不朽着。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千余年来,大漠风尘漫漫,原野蔓草荒芜,多少丰功伟绩、多少灿烂城池被历史无情地吞没,却唯独湮灭不了这些墓草茸碧的青冢。它们一座座,散布在苍茫天地间,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怀。
相思微笑道:“我想问大汗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风动琴弦:“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永恒的?”
俺达汗一怔。什么是永恒的?
他也听重劫说起过,传说中第一代非天之王与梵天的对答。非天之王求梵天赐给自己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于是,梵天用创生了世界的智慧和无限的慈悲回答他:——孩子,没有东西是永恒的。
多少年来,以非天之族后裔自居的蒙古王裔,弓马征战,给世界带来鲜血和战火。他们信仰梵天,却又一直在挑战着这句来自梵天的神谕——他们始终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这便是他们自第一代非天之王那里继承的信仰与使命。
什么是永恒的?
——伟大的三连之城,便是永恒。
这是他们的信仰,多少年来,从未动摇。但这一刻,俺达汗却发现自己无法作出这样的回答。
相思抬头,目光望向遥远的天之尽头,轻轻道:“非天之王的不灭连城,神之祝福……”
她顿了顿,一字字说出这辉煌城池的结局:“飞灰烟灭。”
俺达汗一震。是的,传说中那座梵天祝福过的城池,那用黑铁、白银、黄金缔造而成的三连之城,曾让诸天神佛为之战栗,却最终在某个黄昏的瞬间,化为灰飞。
“成吉思汗的伟大帝国,辽阔无尽……”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分崩离析。”
◎第二十三章浩歌起舞散花台(5)
俺达汗再震。是的,历史上那亘古未有的伟大功业,那征服了无数土地、统御了无数城池的广阔帝国,曾让整个世界为之震颤,却在成吉思汗死后的数年中,分崩离析。
成吉思汗的伟大功业,尚且如此。他,又能如何?
相思抬起手,指向那不足七尺的土丘,一字字道:“为什么,当英雄豪杰埋骨成灰,当帝王将相俱成往古,一个小小女子的事迹,却在蒙汉两族人民心中代代流传?”
“为什么,当一切神迹灰飞烟灭,一切功勋沦归虚无,这些小小的青冢,还在草原上千年伫立?”
俺达汗动容,久久凝视着她,却不能答一语。
淡淡星光下,相思上前一步,将右手轻轻放在他胸襟上。
她纤柔手心的温度传来,穿过战袍,穿过肌肤,水一般渗入了他的心,带来灼热的刺痛。
一字一句,她的声音是那么轻,却仿佛露滴风荷,哪怕千万种声音一起奏响,你听到的还是这一声:“只有建筑在人心上的城市,才是永恒的。”
俺达汗霍然抬头,水一般的月华照耀在这个女子脸上,透出温婉的光芒,一如那天边的弦月,在无边无际的沉黑宇宙中,独自闪耀着动人的清辉。
孤独、纯粹、执著、坚强。
虽然微茫、柔弱,却带着洞穿岁月、烧灼灵魂的力量。
俺达汗猝然合眼,长长一声叹息:“你想要我怎么做?”
这是他第一次,征求一个女子的意见。
相思轻轻道:“今日互市让大汗看到,两地百姓有多么厌恶征战,多么向往自由与富足。然而,互市能带来一时的繁荣,却无法让双方长久和平。蒙汉间征战已久,彼此芥蒂深重,无法全心信任。集市交易商贾往来,人员杂居,一旦有所冲突,事态失控,战事再起,大汗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俺达汗面色凝重,缓缓点头,这也的确是他担心的。
相思微笑道:“只有双方结为姻亲之国,才可彼此真正信任,诚心止息干戈,让两地居民久享安宁。”
姻亲之国?这又是何等含义?
俺达汗皱起眉头,相思依旧微笑不语,盈盈目光指处,正是那座青色的土丘。
俺达汗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错愕道:“你要我效法呼韩邪单于,与明朝和亲?”
相思向他敛裙一礼:“正如同王昭君与呼韩邪单于一样,大汗与这位公主的故事,亦将在两族人民心中万代流传。”
俺达汗看着她,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一字字道:“你要本汗迎娶明朝的公主?”
夜色中,相思并未察觉他神色的改变,依旧微笑:“大汗英明神武,春秋正盛,此番和亲,不仅能成就一段止息两国干戈的伟业,想必亦能成全一位女子的幸福。”
这一番话,让俺达汗脸上闪过一阵怒容。他脸色阴沉,翻身上马,几乎立刻要打马离去,却见相思抬起头,盈盈望着他,眼中满是恳求。
她似乎并不知道为何会触怒他,清婉的脸上浮起一丝惶恐,轻轻道:“这便是我的第二个建议,请大汗不要拒绝。”
俺达汗心中一软,竟不忍立刻拒绝她。他长长叹息,压抑下心中的怒火,淡淡道:“此事关系重大,且容本汗考虑几日。”
相思还想说什么,他摆手道:“天色已晚,本汗送你回荒城。”挥鞭向北而去。
星光下,相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时用眼角余光看着他,见他脸色阴沉,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心中满是疑惑,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会突然改变。
明明方才还深受触动,为何突然变得一脸怒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跟随他向荒城而去。
◎第二十四章梦中犹看洛阳花(1)
俺达汗将相思送回荒城后,天色早已黑透。沉沉夜色中,他独自打马回营。多少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不带随从,独自行走来茫茫草原上。他用力地抽打着长草,心中的愤怒却越来越烈。
他身为王者,功勋笼盖了整个草原。如今长城以北的土地已全都属于他。南方的广阔疆土,也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何求不得?他何威不具?
然而现在,他的心却空空落落的,巨大的失落感在其中翻滚,哪怕最柔弱的风,也可以让他感到一阵烦乱。
威严、功勋、权柄、富贵,都显得那么苍白,无法帮助他征服一颗柔婉的心。而这颗心,恰恰正是他想要的。
——为什么她让自己去和亲?
她难道不知道他的骄傲?她难道不知道他的威严?
——为什么她让自己去和亲?
去上书求亲,做明朝的子婿之国?他挥师南指,十日之内,便可兵临他们的国都!
去迎娶一个养尊处优、飞扬跋扈的公主?他厌恶那些作姿作态的中原皇室礼节!
俺达汗猛然暴躁起来,马鞭用力甩起,卷起一阵青草的碎屑。
一抹淡淡的白色影子出现在他身前。
马匹骤然停住脚步,似乎不敢靠近这抹影子。
白影缓缓行走在微茫的月光下,一缕鲜血从他单薄的白袍中浸出,沾湿了赤裸的双足。他抬头仰望月光,轻轻跪下。
一束巨大的荆条缠绕在他身上,尖刺深深刺入他的肌肤。血,融成泪滴,滴在苍茫的草原上。荆条在头顶盘成一只简陋的荆冠,笼住他银白色的长发,垂落的碎发不时被夜风扬起,露出那张无比苍白的面容。
俺达汗忍不住失声惊呼:“国师?”
重劫似乎没有听到,他依旧默默前行着,每走一步,便在月光下深深跪拜一次。荆条刺透了他的肌肤,鲜血滴落,沾染了他苍白的衣衫,他却全然不顾。
俺达汗一怔。渐渐的,他明白了重劫在做什么。
苦行。
当非天一族有所求时,应尽一切苦行,以见神明。此刻,重劫便以自己的鲜血与痛苦为供奉,祈求神明的垂怜。
他在祈求什么?
一声极轻的叹息在夜空中响起,却是那么虔诚,那么静谧。那一刻,俺达汗听到了重劫对诸天神灵的祷告:——愿大蒙古国基业永昌。
用蒙文、梵文、汉文重复一次,每一次,都深深跪拜,任荆棘刺进身体,鲜血打湿了脚下的泥土。
俺达汗心中不禁一震。
这个苍白的少年,毕竟是蒙古的国师,是八白室最高神权的执掌者。他所做的一切,无论多么残暴乖戾,毕竟是为了大蒙古国的未来。
虽然这个未来,和她描绘的大相径庭,也与自己的想法越来越背道而驰。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这些日子以来,他和国师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存在千年的王权与神权的同盟,即将土崩瓦解。
但就在这个时候,重劫却独自苦行在月光下,为他的国度祈求一个未来。
俺达汗在那一刻,几乎忘记了重劫所有的冒犯,忍不住下马上前道:“国师……”
重劫慢慢抬头,凝视着俺达汗,重劫的目光中空无一物,似乎已陷入了对神明的供奉之中,脱离了红尘的一切喜怒哀乐。
俺达汗一怔,忘了去扶起他。
重劫抬起的眸子通透无比,宛如在月光下流转的琉璃。这目光穿透了俺达汗的身体,一直照进他的心底。
淡淡地,重劫道:“你有困惑。”
他的双手向俺达汗展开:“说吧,我的王者。说出你的困惑,我为你苦行。”
荆棘的血泪缠绕着他,令他看上去神圣而寂静。仿佛无所不能的先知,面对自己最虔诚的信徒,轻轻张开双臂。
俺达汗犹豫了一下。
他是八白室的最高祭司,本就要为王室剖解疑惑,这是王权与神权在数百年前达成的协议。而重劫,无疑是历代祭司中最杰出的一位,在他的带领下,三连城都将重建。
——或许,他会有什么办法?
一丝微茫的希望燃起在俺达汗心底,他亦虔诚地跪倒在月光下,轻声诉说着一切。
所有的困惑,王者在向神使倾诉。
重劫静静地听着,月光投照在他被鲜血沾染的白衣上,一如开满点点寒梅的雪原。
这一刻他没有忌妒,没有怨怒,他的神色是那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