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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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自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微的情绪,他觉得“腻”。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王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个整齐,他打着呵欠。冲哥哥。萍你在这儿。繁(觉得没有理她)萍!萍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繁我刚下楼来。萍(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冲没有,你预备见他么?萍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冲你不要去。萍他老人家在干什么么?冲他大概跟一个人谈什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冲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繁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萍(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冲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繁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冲妈!萍您好一点了么?繁谢谢你,我刚刚下楼。萍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繁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萍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冲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繁(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冲妈,您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繁这是理由么,萍?萍(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繁(笑)我怕你是胆小吧?萍怎么讲?繁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萍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繁(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冲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萍(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冲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里面的声音(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圆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服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着他平日的专横,自信和倔强。年青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转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要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梳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徽。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斑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萍冲(同时)爸。冲客走了?朴(点头,转向繁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繁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朴还好。--你应当在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冲母亲远离就没有什么病。朴(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覆老人家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繁(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朴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生问题。冲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朴谁是鲁大海?冲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朴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冲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朴哼,现在一般年青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冲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朴(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冲(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朴(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繁)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说话说么?萍爸,刚才我就想见您。朴哦,什么事?萍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朴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萍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朴(停一下,看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萍这两年在这儿做事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朴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那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大电报给你。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冲(犹豫地)爸爸。朴(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冲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朴什么?冲(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份出来。朴哦。冲(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份送给--朴(四凤端茶,放朴面前。)四凤,--(向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跟太太煎的药呢?四煎好了。朴为什么不拿来?四(看繁漪,不说话)。繁(觉出四周的徽兆有些恶相)她刚才跟我倒来了,我没有喝。朴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繁(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朴(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四药罐里还有一点。朴(低而缓地)倒了来。繁(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朴(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四凤走到左面倒药。冲爸,妈不愿意,你何必这样强迫呢?朴你同你妈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那儿。(向繁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繁(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朴(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繁(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朴(忽然严厉地)喝了药,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繁(声颤)我不想喝。朴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冲(反抗地)爸!朴(怒视)去!
[冲只好把药端到繁漪面前。朴说,请母亲喝。冲(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朴(高声地)我要你说。萍(低头,至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冲(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繁(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朴(冷峻地)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子女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繁(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朴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萍爸!我--朴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萍走至繁漪面前。萍(求恕地)哦,爸爸!朴(高声)跪下!(萍望着繁漪和冲;繁漪泪痕满面,冲全身发抖)叫你跪下!(萍正向下跪)繁(望着萍,不等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半晌。朴(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冲)你刚才说的事呢?冲(抬头,慢慢地)什么?朴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份?--嗯,是怎么样?冲(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朴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冲(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朴冲儿,上那儿去?冲到楼上去看看妈。朴就这么跑么?冲(抑制着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朴去吧。(冲向饭厅走了两步)回来。冲爸爸。朴你告诉你的母亲,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跟她看病。冲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朴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萍)我看,你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