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女死囚-第3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采访对象:居吻雨,女,26岁,贩卖毒品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我在采访本上记着她的姓名年龄和刑期的时候,其实我却很想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与她一边走一边谈。然而这却是万万不成的荒唐梦想。
我知道不仅是因为监所的空间有限,更因为囚禁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法律内涵。
在森严的铁窗下,警容整肃的女警官已将她从监房带出,朝我面前走来。
就容貌而言,这是一个绝对出挑的年轻女子。匀称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乌黑亮泽的前刘海下闪着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细直的鼻梁下是棱角分明的红润双唇。
在我的采访开始之前,大队的女警官正在对她说着一些什么。
她们在说什么当时我没在意,我只是意外地发现女犯居吻雨的眼眸中热泪涌动,有种诚恳与感激来自深深的心底。我再回头去看,又发现女警官的眉眼慈爱得像个老母亲。
这爱中有严、严中有爱的一瞬,让我感受得这样具体而实在。其实女警官的年龄并不大,穿上红红绿绿的便衣时还只能是个“阿姨”。可是在这社会意志及自然人性被升华了的特殊时空里,警官与母亲所闪烁出的光辉,都一样的神圣一样的伟大。
我感激警官,在我到达这个名叫居吻雨的女死缓犯最深处的灵魂密室之前,她已为我打开了重重大锁。
我说居吻雨,今天我们谈谈。我用平心静气的目光,注视着她好长一会儿。
她的目光立即由明转暗,迅速从我脸上收回了视线。接着,她双肩微颤起来,两行热泪重重地滴落在手背上。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啜泣。显然已深深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端肃的眼神凝视着不远处的铁窗……
一切该从何说起呢?居吻雨所面对的这一残酷事实,确实令人不忍提及。
我说,居吻雨你把心里想说的话,告诉我好吗?话出口后,我为自己今天的平静暗暗吃惊。也许是“这里”的氛围使然。被采访者的“事情”越大,我们讲话的声音就越轻。
是的,既然是已被判了死缓,一个人最基本的最首要的生存需求,都已“危在旦夕”;人世间最重最严厉的惩罚已经降临到她的头上,我们还有必要对她声色俱厉吗?
她抬眼看着我,着意点着头。盈眶热泪大颗大颗掉下。但是她没有用手去擦,整个身子纹丝不动。
我悄悄地搁下了笔,望着她也端坐不动。我怕稍有声响,便会突然惊皱她心灵的湖面。
沉默了分把钟。
她移开视线,一字一顿狠狠地说:
他叫我去——做人,他叫我去——享受,说抽了这烟心里就好舒畅呀。他还叫我吸进去不要吐出来。我当时心里烦呀,心里空虚呀,我就听了他的话,照他的样子吸了第一口。
吸进去后,他叫我拼命往下咽,咽……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我就对他说,这东西不好玩呀,我不要吸了。
他说吻雨呀,你现在不懂,你是刚刚开始呢!往后你多吸了以后,你就知道我的好了。我这让你做神仙了呀……
她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里,露着广西的口音。说话时将“做人”、“享受”这几个字音,咬得很特别很耐人寻味。这特别的口音里,或许就透着一份大大的彻悟。末一句:就让你做神仙了呀,那腔那调真是浸泡着又悔又恨的血泪。
她的这段开场白没头没脑。但我料定是一直堵在她心尖口的话。
我问,居吻雨你说的“他”是指谁?
她狠声毒气地说,我指“第一被告”。
第一被告与你是什么关系?
是一个朋友……是我的男朋友叫阿良……
我说,噢,知道了,就是那个已被判处……判处了极刑的人。
她点了点头,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说居吻雨,他说的叫你“去做人去享受”,是否让你去“追龙”?
这“追龙”的说法,是我在近期采访中刚获悉的吸毒暗语。当微微幽火隔着一层薄薄的锡纸点燃时,那锡纸上的“白粉”(海洛因)便被熔成液体小珠珠滚来滚去,还不时会冒出缕缕轻烟。这时吸毒者再用一根吸管去追吸那袅袅上升的烟缕入口,便谓“追龙”了。
不料她一听“追龙”便连连摇头说,不不!我起先不会这样的呀,我不是这样的人呀,如果我知道这是在吸毒,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干的呀……
看来,她一听就知道这“追龙”是什么意思了。
居吻雨说,记者你不知道,第一被告当初是把这东西弄进香烟中骗我抽,等我上了瘾后,再向我挑明。可那时我已经来不及了。
我说居吻雨那你又是如何搭上这个让你“做神仙”的男人的呢?
看得出,这时有不迭的悔恨,从她明澈的眼眸中滚过,将她的五官弄成难看的一团。她抬眼诚恳地看着我说,这个事说来就长了。我说那你慢慢说与我听吧。
她将两手的手掌贴紧插进并拢的双膝间,顿了一会儿,眼睛看着别处说,是我有眼无珠、是我恩将仇报、是我的罪过呀……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怎会坏成这个样子呢……出事情以前,我们在家乡是个体户,我丈夫是做生意的,生意做得不小,我一个人经营着一家旅馆,几年下来生意很好。我有一个两岁的儿子,丈夫一年到头在外面跑呀,一天到晚就是挣钱、挣钱、挣钱,除了挣钱还是挣钱。
我说居吻雨,你丈夫挣钱不是很好么?
她说我不知道好在哪里呀,真的,记者,至少我在当初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也是这么回事呀,光有钱顶什么用呀?
居吻雨在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用了一种委屈的口气。这时我看了看她身着的灰蓝色囚服。我深信她的悲情故事行将展开的重大情节,一定与这两者有着密切的关联。
居吻雨继续告诉我说,儿子生下来自然有人管,不用我操心。我只要每天早上醒来下楼去收上一天伙计们做下来的钱,就算一天的事做完了呀,就没得一点事了,就不知该去哪里了呀。我的心里懒懒的,啥事也提不起精神来,再讲提起了精神又去做什么好呀,丈夫赚来的钱,我由着性子花就是了。钱这东西,当时在我心中是最贱的了。
我说因为得来不用费心是不是?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说是的,真是一点儿也不用我去费心,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花着心里还来气,为什么?因为丈夫给了钱就名正言顺地不在家了。我不要他给的钱,我只要他在我身边,陪我说话呀,可是丈夫他就是没空在家,光让钱陪着我,这有什么意思呀……居吻雨的话尾喜欢带着个“呀”,几个“呀”一说,直让人想起“春闺幽怨图”。
记者,我说的事都是在当时,当时是这样想的呀!那次,我怀孕六个多月了,妊娠反应还丝毫没有减弱,再说人的样子真是难看死了,随便我买什么衣服回家来穿,都像个五八怪。我怕出门去,老是一个人呆在家中。
这一天还真好不容易地把他给盼回来了,我心中真是高兴。
当夜他开车陪我在当地最大的酒家里吃了一顿晚餐。他说在房间门后的那个紫色包包中,有他给我从国外带回的几件我会喜欢的东西。我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东西,我就要你人在家里就成了。他喜滋滋地眯着眼睛看着我……他好像是忙得不得了,才一顿饭的功夫,台上的手机就响了十几次,拿起电话一说就没个完了,真让人太扫兴了。起初我相信他说的话,“忙过了这几天就好啦”,后来这几天过了后,他却比前几天更忙了呀!次数多了我就不相信他了。他说你过不了几个月,就要生小孩子了,我不走远了,陪着你好好的把我们的儿子生下来。
他这个人就喜欢儿子,自我怀上后,凡讲到这个事,他开口闭口就说“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了。
听他说不出去了,这一夜我睡得特别舒坦特别踏实。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他早早就起床了。我赖在被窝里,想等他进房间来再起身。
我美美地等呀等呀,谁知我一直等到了中午都不见他的影子。我心里有点不踏实了,起来一看,果然发现梳妆台上压着张纸条,上用大黑笔写着几个字:
“老婆,我又要出去一趟了,带回来的钱都放在床下的皮箱里,等我回来。
老公”
那后面落款写的“老公”两个字足足有半张纸大。我当时气得差点晕过去!我把纸狠狠撕了,把那个紫包包也狠狠一脚踢得老远,谁管它里面是什么东西!真的,一连好多天,我的心中灰落落空荡荡地烦得说不清楚。
我说居吻雨你好大的脾气,这包你还没打开就乱踢?
她说踢到他要命的东西,我才解恨呢!可我没解到恨,包里全是打不碎的东西,小孩子的水晶小皮鞋啊,外国的小衣服啊,给我的挂件啊手镯啊,还有一些比较精致的内衣什么的。
他这一走,不告而别。一走竟走了整整五个月呀,比平时任何一次都长!我真没想到他会这样呀。我在医院里生下儿子后,妇产科病房里每天人来人往,来探望的产妇家属很多,看到别人家热热闹闹的,当然我也有人来,妈妈姐姐姐夫等,人也不少,但是就不见他来。
同室的产妇们都问我,你的丈夫呢?我就说他死掉了!
记者我确实不该如此,但是那个时候我真是这个样子的。我讨厌他天南地北地来信,说生意怎么忙怎么忙;一会说刚投产的矿离不开他呀,一会说工厂又遇到什么麻烦了;还不时让人给我捎东西来,又是玩的又是看的,想讨我欢心。我就气他,东西统统都不收,谁带就让谁退回去;我不要东西,东西又不会说话,东西哪里都有得买!
等他忙完回到家,儿子倒已几个月大了。
谁想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变得更忙了,整个的就像是一台日夜运转的机器,说走就走。我一个人,真是空虚得发慌呀!她低着头,两道细眉拧起了一个结。松松的短发在说话时一动一动地触着台上的那只玻璃杯。
她用了“空虚”这个词,我想意思都在里面了。
我说居吻雨,你丈夫在外面干事业,又不是出去玩赌,何况他又没有忘记你,你恨他是没有道理的呀!
我这一说,仿佛把她从当年的境地中拉了回来,她坐直了身子,看着我,黑亮的眼眸中映着小小的铁窗栅栏。
她说,我现在已经明白,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接着又连连摇着头说,记者,我那时是一错再错,错了又错,我真正是被魔鬼缠上了呀!她用手使劲在膝盖的囚裤上搓着,仿佛在穷究着自己往昔无以言表的荒唐。
我说居吻雨,你说的魔鬼是指毒品吗?
她点着头又说,还有……还有那个他、第一被告阿良……他也是个魔鬼。
我说居吻雨,我一直搞不懂你们吸毒的事,这吸进肚里的东西明明知道要死人的,为什么吸的人还是义无反顾,要一头栽进去呢?
她说记者,我原也与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们广西那地方,毒品的事情是很多的。但我最讨厌烟鬼,我丈夫也一样。我做梦都没有梦到过我会与这个害人的东西有关系。有一次我在家里,一个与我一起玩的小姐妹急匆匆来到我家。
我好久没见她了,忙问她近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