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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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铺天盖地的雨,也置朕于艰难的境地:百废俱兴的“变法”就这样停歇了吗?朕励精图治、中兴祖业的心愿就这样沉沦了吗?朝政今后的出路在哪?又要回到那因循苟且、坐吃山空的老路上去吗?
赵顼心境茫然地走向御案,再次拿起两天前王安石上呈的《乞解机务札子》,凝眸阅览着,思索着:“群疑并兴,众怨总至”。王安石的担心成了现实。两天两夜的雨中,群臣上呈的几十道参奏,无一不是怨恨“变法”;无一不是企图推翻六年来“变法”中发生过的案件。
“罪恶之衅,将无以免”。王安石的判断是准确的。谏院、御史台那些臭嘴乌鸦们不都在把“变法”中的一切失误归咎于王安石吗?不是都在影射朕的用人失当吗?
“意气昏惰,体力衰疲”,“虽欲强勉以从事须臾,势所不能”。王安石这些切肤刺目的字句,使朕心境凄凉啊!一场雨霖毁了王安石一生的英名,毁了王安石的壮志雄心,使这个见识高远的臣子已无颜立足于朝廷。现时,舆论漫天,群臣蜂嗡,民心沸怨,非难王安石之势已成,就是朕心存宽宥,后宫能谅解吗?群臣能心服吗?黎庶能转过这个弯子吗?“天意”真地要遗弃王安石了,朕今后倚重谁呢?
皇帝赵顼手捧着王安石上呈的《乞解机务札子》发着呆。
宦值推开御堂的门走入,轻声禀报:“翰林学士吕惠卿深夜请见圣上。”
皇帝赵顼猛地抬头,凝神思索:吕惠卿,王安石的门生,王安石的密友,王安石“变法”的得力助手!深夜请见,难道是为王安石辩证而来?他微微点头,心里更为怆楚:“介甫先生,朕终当尊重‘天意’,爱莫能助啊……”
吕惠卿在宦值带领下,走进御堂,“扑咚”一声跪倒在皇帝赵顼面前,直截了当地禀奏:“圣上,壮心不可移,变法不可废,王安石非得离开京都不可吗?”
皇帝赵顼在吕惠卿如此突然的直言净奏面前有些发懵……
王安石无疑是这场“赌博”中最惨的输家。
人生在世,当理想和希望泯灭之后,心便会静若死水。王安石闭目坐在书房里,一切思索似乎都离开了朝廷,进入了一个宁静、淡泊的境界,留下的只有坦然地等待着皇上对辞职奏表的恩准,对《三经新义》书稿的谕示和对这个即将离散的家室的依恋。
儿子王雱两天来已不再愤懑、焦躁,这个年轻人似乎变得沉默寡言,去掉些焦躁和轻狂终究是可喜的。儿子已决定以“病”告假,扔掉那“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的衔头,陪着自己退居林泉。这样也好,多用一点时间读书,也许是一个好机缘,官位终究不能给人以智慧。儿子已有两天没有回家,埋头在书局里,清理着需要带走的书卷、资料,为日后的治学研究做准备,现在大概正在翻拣、收集《三经新义》的草稿残页、只字片纸吧?
弟弟安国、安礼,两天来也变得亲昵了。公务之余,总是陪着自己弈棋论艺、饮酒赋诗,故作轻松地宽慰自己。和甫、平甫,你们心中的苦楚我何尝不察,株连之灾,势所难免,你们留住京都的日子也不会太长。这个兄弟共巢的家庭,很快便会离散零落,我愧对祖先、愧对全家老小啊!其实,“离散”也是一种解脱,兄弟各分东西,今后都不必为彼此的痛苦、烦恼和看不见、说不清的奇灾异祸操心了。“零落”也是一种归宿,今后不会再有愧于皇恩浩荡的憾事了。
十大禅寺的钟声仍在响着。他在笺纸上写下了偶得的诗句:独山梅花何所似?
半开半谢荆棘中。
美人零落依草木,志士憔悴守蒿蓬。
妻子吴氏送茶走进书房,把茶放在王安石的面前,双手轻轻地放在丈夫的肩头,“柔声说道:”雨后吟诗,别有情趣,比在官场轻松多了吧?“
王安石吟写完毕,掷笔于案,回头一笑,拿起诗稿,递给妻子:“政后而工诗,圣人之所教!今夜偶得一首,恭请夫人评说。”
吴氏接过诗稿,吟诵之后,真的评说起来:“‘独山梅花何所似?半开半谢荆棘中。’好一枝清香愁苦的梅花,何似苏子瞻的奇语!
“‘美人零落依草木,志士憔淬守蒿蓬。’好一层郁结不散的《离骚》神韵,近于司马君实的愤情……”
王安石恍然而悟:“妙极!出我意外的评说。一针见血的评说。我已谓心若死水,谁知还是微波荡漾,未脱凡尘。我与子瞻、君实官场厮斗数载,今夜却殊途同归。这是文心相通所致,还是命运相同所使?”
“也许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吴氏漫应了一声,借机谈起离京前的准备:“今后要过清静日子了,十二名歌伎今日已重金遣散,她们离开时哭作一团。相处数载,零落而去,心酸难舍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王安石凄然点头,心里一阵酸楚:这个家的离散开始了。
“我已吩咐女仆,正在清理衣食用物,需要带走的,打包装箱;带不了的,今后用不着的衣被箱柜、锅碗瓢盆、日用杂物,分送街巷里的穷苦百姓……”
王安石点头:“执政数年,留给穷苦百姓的,也只有这些衣食用物。”
“家里的一切家具和厅堂里的桌椅几案,都是沉重之物,今后也用不着排场了。我已吩咐管家全部酌价变卖,筹作贬途费用。你知道,我是个不会理财之人,没有这些钱,只怕贬途上要饿肚子了。”
王安石默然。
“这书房里的一切,书卷、书橱、桌椅全部带走,只是尚不知贬往何处,车船难定。六年前我们进京,书籍装了两船,现时离京,大约需要三条书船相随了。如若贬往不通水路的地方,可真需要十辆车子装书了。书车浩浩荡荡,胜过古时孔夫子周游列国。”
王安石喟然叹息:“安石败落了,一无所有,只有这几车书了,可真是输(书)得风光啊!”
这时,管家急步走入书房禀报:“老爷,翰林学士吕惠卿深夜来访。”
十天不曾露面的吕惠卿突然出现,使王安石刚刚平静的心境又沸动起来。他不是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而是为朋友吕惠卿的前程操心了:吉甫,此时你不该来到这是非之地啊!
吴氏预感到有重要的事情发生,面色苍白,低声提醒丈夫:“吉甫,知心的朋友,能拒之于门外吗……”
王安石微微点头。
管家离去了,吴氏回避了。王安石茫然地坐落在竹榻上,等候着吕惠卿的到来。
吕惠卿是从福宁殿来的。他的谏言,震动了皇帝赵顼的心,在与皇帝近一个时辰的密谈中,他以别于群臣的卓识远见展望了“变法”的前景,以缜密周详的分析论述了“变法”的形势,以确凿无误的实事论证了“变法”的成就,以诡奇雄辩的才智颂扬了皇帝的英明,以乐观豁达的气度,申述了“变法”的信念,从而赢得了皇帝的信任。他在皇帝心中,已经是个可以立即取代王安石的人选了。
他今夜的来访,不再只是王安石的门生与朋友,而是负有皇帝谕示的特使。他的深沉与精明之处,在于他踏进王安石府邸的大门之后,便收藏起皇帝特使的身架,仍以“朋友”和“门生”的身分请求会见。
吕惠卿走进王安石的书房,执弟子之礼,恭谨谦逊,神情他然,拱手语出:“介甫公,惠卿谢罪了……”
王安石原是重感情的人,患难中突闻吕惠卿歉疚深情之语,心若春风拂慰,鼻子酸了一酸,吮了吮嘴唇,声音有些颤抖:“吉甫,你深夜来访,我已是感激不尽了。你,你何罪之有……”
吕惠卿开口一语,就缩小了与王安石十天相隔的距离,而且取得了王安石真心诚意地感激。于是,他进一步说明自己歉疚的情感:“惠卿之罪在于处事粗疏,偏误了介甫公的设计筹划;惠卿之罪,在于度势有错,干扰了介甫公的卓见远识;惠卿之罪,在于遇事畏缩,十天来居室待罚,失魂落魄,羞于见人……”
王安石的泪珠籁然滚落,他完全被吕惠卿的友谊感动了。在此“众怨总至”之时,落井下石已成风气,独吉甫一人敢于负罪愆,温暖人心啊!他挽着吕惠卿之手请坐于自己身边,十天来郁结在胸中的激愤脱口而出:“吉甫,你我相知,情若兄弟,何自咎自苦如此!安石所为,出于公心,毫无私欲所图,此心无愧,可对天日!今日之事,非你我微薄之力所能扭转,只求无畏、无惧、无愧、无悔罢了。这十天来,我也居室待罚,面壁自省,哀生民之苦怨,察自己之行踪,胸中乱丝盘结,越理越乱。吉甫今夜至此,当为我释心头之疑。”
吕惠卿从相握的王安石颤抖的手上,察觉了王安石心中的痛苦和愤怨。是啊,荒唐而沉重的打击,终于使这个才高而狂狷的强人,濒临精神癫迷的边缘。可哀可叹啊!他用力地握了握王安石颤抖的手以作宽慰。
王安石发问:“吉甫,你直言相告:我们进行的‘变法’,真的错了吗?”
这完全是癫迷者一种迷茫恍惚的求证。吕惠卿心头也有几分酸楚,他声音铿锵地回答:“‘变法’没有错,我们没有错!错的只是那些惧怕‘变法’的懦夫和那些听信‘天意’的庸人!”
王安石似乎得到鼓舞,神情更为激昂:“‘天意’是什么?天上真有主宰人间一切的神灵吗?‘天意’为什么能够征服天纵英明的皇帝、饱读诗书的高官、谈禅”论道的僧侣和那些质朴勤劳的黎庶呢……“
这几乎类似屈子的“天问”。历代圣人贤人不能回答,王安石自己不能回答,吕惠卿自然也回答不了,但他还是高声作答:“‘天意’也许是权势人物借助九天冥迷中莫测的‘天象’所编造的一种谎言!谎言的荒唐和莫测‘天象’的奇缘巧遇,诞生了一种迷惑人心的有形魔法,满足了各种人等的需要、皇帝借以治国、高官借以晋爵、僧侣借以布道、黎庶借以求生。懦弱者借以壮胆自安,野心家借以浑搅风云。只有我们这些不信‘天意’的倒霉蛋在吃着‘天意’的苦头。”
王安石失声地笑了。吕惠卿的回答,满足了他希望宣泄的心绪,透露出对皇室的挪揄,表示了对郑侠的轻蔑,饱含着对变法者的赞扬和同情,暗示出同心相知的情义。王安石似乎从癫迷中跃出,又回到了忧心忡忡的现实:“吉甫,以你所见,我们的‘变法’还能重振雄风吗?”
吕惠卿等待的就是这个关键的话题。他神情大振,霍地站起,话语斩钉截铁:“雄风再起,势所必然。‘变法’一波三折之后,即将步入正道,汹涌澎湃。此乃时代变化之规,无论圣人、贤人、庸人、愚人,概莫能阻!介甫公,皇上已有重振‘变法’雄风之志,朝廷离不开你啊,请接皇上的手诏吧!”
吕惠卿从怀里取出手诏,呈现于王安石面前。
王安石一时愣了:难道皇上又背叛“天意”地作出了决断?这就是皇上对自己《乞解机务札子》的批谕吗?他面南跪倒,伸出抖动的双手,接过手诏,凝眸恭览:……欲留京师以为论道官,宜体朕意,速具承命奏来……
吕惠卿急忙申明这道手诏产生的经过:“惠卿今夜进殿冒死以‘壮心不可移,变法不可废’而面谏。圣上英明,慨然允诺,称赞介甫公六年来‘变法’之劳绩,特遣惠卿持手诏传谕,欲留公居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