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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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目的话音一停,那两个“撒暂”立即将雪白药粉投进桌上的八个酒杯之中,双膝跪地,拱手为礼,对四个歌伎说:“请姐们先润玉唇,为爷们带个路吧!”
歌伎们都傻了眼,望着面前的酒杯,“哇”的一声哭了。
这一哭,提醒了发呆的陈慥。他霍地站起,拱手说:“三位朋友的仙丹妙药,在下深信不疑。可我的这些朋友,都不是你们平日侍候的那些主儿,不必亲身试验。赏赐银两,决不马虎,请三位伸手接银吧!”
陈慥说完,把手伸进怀里,一摸,傻眼了……
“撒暂”头目跨步向前,拱手说:“这样两便,谢爷们了。”
陈慥的手从怀里拿不出来:银子用光了。他尴尬地摇了摇头,“哗”的一声敞开衣襟,拍着银囊,望着苏轼、苏辙、章惇说:“银两已空,我无力送神了。”
苏轼、苏辙、章惇和歌伎们“轰”的一声笑了,连“撒暂”也笑了。苏轼、苏辙、章惇竞相倾其怀里的银两放在桌上,几乎同时说道:“我送神!”
“撒暂”们转动眼珠一望,桌上约有二十两银子,发大财了,急忙道了一声“万福”,疾速动手,揽银而去。
这时,酒家开列帐单,笑脸走进房来收银。众人面面相觑,良久,啼笑不得。酒家神情一变,冰冷如霜。
苏轼突然大笑,说:“为了送神,落了个四大皆空。今天若介甫在此,断不会如此‘理财’的。”
陈慥亦笑:“‘四大皆空’,妙极,妙极!听说国库里的银两,也是如此糊里糊涂花光的。看来,是得请介甫出来‘理财’了。”
章惇借机传达王安石联手的讯息,正色对苏轼说:“不论‘理财’还是‘理政’,子瞻之言,介甫都乐于听闻。子瞻可有话转告介甫吗?”
苏辙担心地望着哥哥……
苏轼稍作沉思,笑着说:“请子厚转告介甫,昨天雨中,我与子由同游西太一宫,见介甫题壁诗两首,我向他祝贺了。”
章惇急问:“其诗何云?”
苏轼略加回忆,一气吟出: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章惇询问:“子瞻如何评说?”
苏轼笑着说:“此诗色彩绚丽,意境空灵,‘知了’被佛化了,‘荷花’被人化了,‘落日’被神化了,‘破水’被江南化了。此老野狐精也。”
苏辙点头:兄长不糊涂,进退有路。
陈慥惊喜,大声喊道:“子瞻神才,出语惊人。”
章惇心里踏实了。苏轼所说的“此老野狐精也”六字,足以安慰王安石了。他起身拱手说:“请子瞻、子由、季常在此稍等,我这就回府去取银两,为三位赎身。酒家放心,我有三位朋友抵押在这里,断不会一去不回的。”
酒家笑了,弯腰称是。
章惇离去。
陈慥笑问歌伎:“‘野狐精’之作能入曲么?”
歌伎点头,弹起琵琶调音。
篇三 王安石书房
天降大任于王安石 他如同一匹负重的辕马,在皮鞭下为“放蹄奔腾”而探索筹划着 当苏轼、苏辙、陈慥、章惇在遇仙酒楼饮酒谈笑的时候,一夜未眠、早餐未用的王安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拒绝家人的任何关照,不许家人有任何干扰,为箭在弦上、需要尽快展开的“变法”正焦思竭虑着。他的夫人吴氏,体弱多病,经不起这连夜连昼的劳累,已进入卧室牵肠挂肚地歇息了。只有他的儿子王雱,仍然站在书房门外悄悄地关照着年老而不听劝阻的父亲。
王安石的府邸,坐落在都亭驿西边的董太师巷里,是一座带有偏院和花园的王字型建筑,乌头门高耸,大门宽阔,可供马车出入;主宅由门房、前堂、后寝三座建筑组成,由穿廊衔接前后;门房七间,有仆役当值,前堂七间,为待客和日常聚集之所,后寝七间及穿廊两侧十间对峙的耳房,为王安石及其子女居住之地。整体建筑规整对称,屋脊迭起,飞檐凌空,彩绘梁栋,气派非凡。主宅左侧,是一座同样格式而规模略小的偏院,有门相通,居住着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王安礼及其妻室子女。主宅右侧,是一座面积大于主宅与偏院之和的花园,园内假山青翠,幽径曲折,松柏森森,显示着建园时日之久远。
这座住宅,原是大宋开国功臣王审琦的府邸,由于历史上常出现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规律,功臣的子孙败落了,这座府邸也就没为官宅。前年,王安石奉诏入朝,家眷也由江宁府搬进京都,皇帝赵顼特赐他于此屋居住。这种恩遇,实属罕有。
皇帝赵顼昨天在紫宸殿顶着宰执大臣们沉默的抵制和高声的反对,一声厉吼,宣布了“变法”开始,一下子把大宋中兴的重任压到了王安石的肩上。
王安石当仁不让地挑起了这副重担。多年来他心底的抱负和憧憬变成了搏击风云的现实,他兴奋、自慰、喜悦,入夜时分回到家里,不及漱洗,不及用餐,面对聚于书房、焦心等待的妻儿兄弟,什么话也没有说,立即吩咐儿子王雱请来章惇,详细地交待了与苏轼联手的想法。并吩咐弟弟王安礼立即告知“变法”的支持者吕惠卿、曾布、谢景温等人详作准备,定于明天夜晚在客厅商议“变法”的具体进程和有关事宜。章惇和王安礼离开之后,他才狼吞虎咽地开始进餐。
身在其位,要谋其政了。在一阵暂短的狂喜之后,一年来与皇帝赵顼议论“变法”时的那种天马行空、激越壮烈、陆离闪光的宏思巨构纷纷落回到地面,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把握不定的疑团坠在心头,平日始料不及和拆解不清的许多问题,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变法”宗旨尚未宣示申明,“变法”官吏尚未取集习教,“变法”九项措施的设想尚未完备成法,朝臣中各种各样的异论尚未取得共识,“变法”能仓促驱车奔驰吗?三五年以竟“变法”之功能实现吗……他骤然感觉到自己如同一匹落入车套中的辕马,背负着难以承受的重载,在腰身难以自由转动的狭窄辕木中,望着前面扑朔迷离、坎坷不平的道路,维难维艰!
深夜二更时分了,王安石仍徘徊于室内。
如何稳健少失?如何取才用人?成了他思考的焦点。他的思绪渐渐移到苏轼和司马光的身上,回溯着昔日在与这两个朋友斗才斗智中得到的启迪和教益。
王安石有个极好的习惯,几十年来“日录”不辍,记载着自己经历的重大事件和思维印迹。王安石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几十年来“日录”的大事,张口便能说出发生的年月和大致日期。他吩咐儿子王雱拿出他的《日录》,按照他指定的时日,查找他此刻需要的记载。
王雱按照父亲的吩咐,果然在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八月的一则“日录”中,找到了父亲与苏轼会晤的一段,并高声读了出来:夜,访苏子瞻。子瞻有语:寒暑之极,至于折胶流金,而物不以为病,其变者微也。寒暑之变,昼与日俱逝,夜与月并驰,俯仰之间屡变,而人不知者,微之至,和之极也。使此二极者相寻而押至,则人之死久矣……
王安石在踱步中倾听着,突觉王雱声停语歇,蓦然止步,抬头望着儿子。
王雱急忙说:“下面就是阿爸写的注语:”某与子瞻议论素异,缓急有别也‘。“
苏子瞻“渐变”之论不是没有道理啊!王安石又在踱步中沉思了,道有升降,政有弛张,缓急详略,度宜而已。朝廷现时之状,一切惟务苟且,见患而后虑,见灾而后救,逸豫而无为,侥幸于一时,人们习玩于久安,士大夫多不恤国事。风俗衰坏如此,能一声霹雳而涤荡无遗吗?当弛而张,当缓而急,不谙实情,恃勇而动,能达到“稳健少失”吗?子瞻“寒暑之极”之论,当深思啊……
夫人吴氏,似乎理解了丈夫此刻沉默的心境,对苏轼这段富有哲理的话语,发出了感叹:“苏子瞻果然是语出不凡啊!酷热的夏天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严寒的冬天,严寒的冬天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酷热的夏天;白天不知不觉地变成黑夜,黑夜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白天。这‘不知不觉’四个字,真是道尽了自然造化的奥秘,包含着多少令人仰慕的才智啊!”
王雱却说出了与母亲相左的看法:“苏子瞻‘变革’之策,我看是前后矛盾的。仁宗嘉祐六年,他在《御试制科策》中激越而论:”天以日运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动故无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则委靡废放,日趋于弊而已矣!‘此段’动而不息‘之论,何等明快而有力!而这段’寒暑之极‘之论,正如阿爸在《日录》中所注,实为反对’骤变‘之说,近于因循苟且之习。阿爸意欲与苏子瞻联手并肩,只怕是缓急难以相济,寒暑难以共时……“
王安石听着儿子的议论,在踱步中微微摇头:子瞻“变革”之论,貌似前后相左,实为子瞻政见中的“破立”之说。在其嘉祐六年上呈的《策略》中已显端倪:“方今之世,苟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臣尝观西汉之衰,其君皆非有暴鸷淫虐之行,特以怠惰弛废,溺于宴安,畏期月之劳而忘千载之患,是以日趋于亡而不自知也。”子瞻高呼“动而不息”之论,乃针对朝廷因循苟且而发,意在“涤荡振刷”以破旧,故愤情激越,与自己同调;其“寒暑之极”之论,乃为“卓然有所立”而发,意在渐进以立新,故缓急与自己相异。急缓真的难以相济?寒暑真的难以共时吗?播种的春天,收获的秋天,不就是寒暑相融的季节吗?他没有责怪儿子,也没有作任何解释,抬头吩咐王雱,从《日录》上查找他需要的另一则记载。
王雱很快翻到去年十月的一则,找到了父亲所记司马光与皇帝的一段答对。
是日,在迩英殿,帝问讲读官富民之术,司马君实言:富民之本在于得人。县令最为亲民,欲知县令能否?英若知州;欲知知州能否?莫若转运使。陛下但能择转运使,俾转运使按知州,知州按县令,何忧民之不富也。
“阿爸的注语是:”此君实吏治经世之术,民未必能富。然取才用人之术,君实精其理矣!‘“
王安石停止踱步,抬头望着夫人,沉郁的脸色晴朗了,似乎在等待夫人的议论。吴氏微微一笑说:“司马君实知审官院,可谓才位相济啊。相公欲行‘变法’以富民,若能借得司马君实取才用人之术,则‘变法’得其人矣。得人者事半功倍,相公何乐而不为!”
王雱素来敬重司马光,急忙应和着母亲的话语说道:“司马公君实,忠厚长者,朝臣典范,声望著于朝野,阿爸若能与司马公联手并肩,必有益于‘变法’!”
王安石望着妻子、儿子舒心地笑了:“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变法’乃翻天覆地之举,得其人缓而谋之,则为大利;非其人急而成之,则为大害。我将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