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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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惠卿面折司马光于讲筵”的重大新闻,当天下午就传出大内,传遍朝廷,传到年老、年轻官员的府邸家宅,到了当天夜晚,已成为朝廷百官在厅堂、密室谈论的主要话题。有人赞赏吕惠卿的才智,有人叹息司马光的晦气;有人期冀官位随有人可能遭贬空缺而升迁,有人忧虑纷争再起;有人担心灾祸的株连,有人预测“变法”将畅行无阻。朝廷百官的府邸、家宅里,几乎都是烛亮通宵。
在司马光府邸一间简朴的卧室里,一盏昏暗的烛光,一张红漆桌案边,相对而坐着两位沉默的老人——司马光和他的夫人张氏。
司马光一下子显得衰老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显得更深、更密。他闭着一双长长的眼睛,像一个孤苦零丁的老僧,沉浸于心底冥迷无涯的寻索。但那两腮因紧咬牙关而微微颤抖的面肌,暴露了他并非是憎,而是一个远远没有超脱世俗纷争乃至仇怨的凡人。
张氏,仁宗赵顼朝吏部尚书张存的女儿,时年四十八岁。她十六岁嫁入司马家,“上承舅姑,旁接娣姒,下抚甥侄,御婢妾宽而知其劳苦”,执掌着全家的内外事务。三十二年的默默劳作,使她多病体弱,如今已是灰发满头了。此刻,她无言地坐在桌案另一边,睁着一双深情、焦虑和不安的眼睛,望着危厄临头的丈夫。
夜近三更,烛泪已堆满烛台,前堂、后寝已没有一丝声响。仆役安歇了,婢女安歇了。儿子司马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熬着夜,准备迎接明年正月皇帝亲!临的殿试。人了本来就不兴旺的司马府邸,今夜显得更加清冷。只有寒风吹袭屋檐门窗的飒飒声低吟不停。
司马光在悲戚、怨恨、痛苦、失悔的交织中,回想了今天迩英殿里发生的一切。这次事件起因于那夜与王安石的围炉品茶,形成于自己的愚蠢和吕惠卿的奸巧,皇帝的震怒只是这次事件必然的结局罢了。
他感到委屈,自己何尝反对“变法”,只是反对“变法”中的胡闹而已。
他感到悲哀,诉心曲于朋友,反被朋友误解;奏谏言于皇帝,反道皇帝冷眼。难道理解自己的,只有面前这相依为命的老妻吗?
史书上总是不厌其烦地推崇“谔谔”之士,诛贬那些“诺诺”之徒,可历代帝王却为什么总是赏其“诺诺”而贬其“谔谔”呢?可笑啊,自己前几天夜里,还特意叮咛介甫勿为“奸巧者”所误,可今天,自己却为“奸巧者”所败了。
两年来,自己每天都在为年轻的皇帝宣讲古代贤君、英主的治国之术,企盼皇帝成为尧舜之君。史学无用啊,几千年历代盛衰兴亡的血血泪泪,还是抵挡不住“奸巧者”的一笑一颦,更抵挡不住“狂想者”的一言一词。愧对仁宗、英宗皇帝的英灵啊!
司马光的自责自艾,把他引向初次会见仁宗赵祯的久远难忘的年月……
三十二年前的阳春三月,自己二十岁时,举进士甲第,皇上赐宴于崇政殿。那天,崇政殿外百戏演出,管弦高奏,歌飞舞旋。崇政殿内百官云集,酒肴飘香。皇帝驾临,欢声绕梁。同榜登科的几位年兄,依制簪花走进大殿,春风得意。自己因簪花源于远古女风,不愿随俗,故弃而未簪,不期为皇帝注目。那时的仁宗皇帝,只有二十七岁,风华正茂,举止翩翩,举杯赐酒时询问:“卿乃陕州涑水司马光耶?何不簪花?”自己当时喃喃回答:“天宫十二位花神都是女性,臣……”英明睿智的皇帝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心迹,大笑而言:“簪花源于女风,以追求人生之完美;状元进士乃当代人中麟凤,亦当簪花示完美于人间。朕今为卿簪花一枝、赐酒一杯,并扶卿跨马游街,以昭示天下:大宋文治之功,将逾越前唐!”说完,把一枚金花亲自簪在自己的头上。百官震惊了,同科年兄震惊了,自己也惶恐若呆,竟然忘了叩头谢恩。接着,出宣德门跨马游街,在士卒传呼喝道、观众拥道塞街、沿途飞彩落花的非凡盛况中,自己好不容易才从“欣喜若狂”中醒悟过来。仁宗皇帝知遇之恩,没齿难忘啊!
司马光似乎从逝去的岁月里得到安慰,愁眉略展。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依然闭目继续着他的思索。
夫人张氏默望着眼前沉思无语的丈夫,也在回想着三十二年前初识司马光时的甜蜜情景:那时的他,细高个儿,英俊的脸儿、潇洒的劲儿、沉静的性儿,一双机敏的眼睛里,有着伟男子的刚毅和大胆,一副突起、饱满的额头有着学子的睿智和深沉。那是皇帝亲临殿试的前三天,他臂下掖着一个蓝布书包来拜访父亲。在前厅中堂他取出诗文,双手呈献给父亲。也许因为他的父亲天章公(司马池的官职)与自己的父亲周判于群牧司吧,父亲未看诗文便笑逐颜开,不卜不媒地开口就要把女儿嫁给他。那时,母亲领着自己悄立于屏风之后,自己偷偷地一瞥,心里甜丝丝地醉了,无疑无虑地向母亲点了一下头就逃离了……
三十二年的宦海风波,夺去了丈夫的一切,头发落了,胡须白了,腰身弯了,潇洒的劲儿磨掉了,只剩下这一双眼睛还是那样的刚毅。可此刻他却重重地落下了眼帘,把一切都埋藏了。夫君啊,是该逃出这官场宦海了!故乡涑水河浅,虽然不能垂钓,但那南原葱郁无尽的莽林里,却有着京都里所没有的清新空气和百鸟婉转的天籁之音啊!
三更梆鼓声隐隐传来,屋外寒风的呼啸声似乎更紧了。张氏望着即将熄灭的烛火,又燃起一支,轻轻地插在烛台上。
司马光的思绪离开了仁宗皇帝赵祯,飘落在病重卧床的英宗皇帝赵曙身上:三年前的四月,病卧龙床的英宗皇帝突然召自己进宫,应对关于《通志》书稿的处理事宜。这部书稿共八卷,是自己花了三年时间,依照左氏传体例,上起战国,下至秦二世,选国家盛衰兴亡事例编成,欲以善者为法、恶者为戒,以资帝王阅览。两个月前进呈大内,现御旨传出,速召晋见,吉凶未卜,心神不安啊!
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自己在宦值引导下走进了大内禁宫,见到了重病的皇上。年仅三十七岁的英宗,两个月未见,竟已苍若老叟,病若枯槁了。自己跪在榻前,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圣明的皇上,不讳忌臣下孟浪的泪水,反而拉着自己的手,无力地一笑说:“爱卿做了一件好事,《通志》书稿,朕阅览未尽,已无力尽读。愿卿继太史公司马迁之笔,续其书以至五代,成千古不朽之业,为朕之后世子孙作鉴,朕将无任感激矣……”生命垂危的君王,却为一个年近半百的臣子拓展了朝思暮想的业绩,这是何等的恩典啊!自己感激成咽,泪流不止。皇上又从枕下取出一道御旨放在自己的手里,气息短促地说:“自选辟官……属于崇文院,置局。许借龙图、天章阁、三馆秘阁书籍……赐以御书笔墨缯帛及御前钱,以供果饵……以内臣为承办。”历代历世有这样的事吗?由自己组建书局,朝廷藏书为自己敞开,一切费用由御前银两开销,由内臣宦官承担杂事之劳。天高地厚的恩典,亘古未有的恩典啊!自己叩头出血,泣咽出声。圣明的君王,臣不敢不以毕生精力尊其所嘱,竟其所托啊……
两行泪水从司马光紧闭着的眼角奔涌而出,张氏的心缩紧了。她不愿打扰丈夫,十四年前也曾有同样情景的一个夜晚呵!
那时在并州,丈夫在恩师庞籍幕下任并州通判。京都传来消息说,仁宗皇帝病重,因国嗣未立,朝臣惶恐,但又不敢进谏。那时,仁宗皇帝四十六岁,没有儿子,谏奏皇帝立宗室子弟为嗣,无异于宣告皇帝病愈无望而为别人谋位,是有灭族之罪的。年仅三十八岁的丈夫,以卑位而忧国事,居小邑而患大体,惶惶终日,夜不能寐。也是在这样一个深夜里,也是在这样一支烛光下,也是这样的闭着眼睛,也是这样的泪水流淌,也是这样地劳神焦思着。一个小小的地方官,竟然胆大包天地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把一份“愿陛下择宗室贤者使摄储贰”的疏奏,飞马送进京都。疏奏三上而感动了当年曾为丈夫簪花赐酒的仁宗皇帝,久久沉思后而赞誉曰:“此忠臣言也,但人不敢及也。”并纳其疏奏,立宗室赵曙为嗣,是为英宗皇帝。夫君啊,你还在作昔日之梦吗?彼一时,此一时,如今我们已是黄昏夕阳,已无力经受风云变幻、雷电雨雪了……
此时,可马光了结了纷乱的思绪,从历史的深处走回来。他三十二年的官场生活,充满了大宋三代皇帝的信任和恩典,他要以历代仁人志士“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气节,表达他肺腑心髓的爱与忠。他决定向皇帝上表弹劾王安石,陈述自己对“变法”的全面看法,在即将来临的更大的风暴中,用自己衰老的生命,招回皇上的良知,以达匡正“变法”缺失的目的。他决定向王安石再一次伸出规劝的、友谊的手,用推心置腹的呐喊,唤醒介市那颗沉醉于海市蜃楼的雄心,面对喜忧交织的现实。并借重王安石紧握权柄的铁腕和得宠于皇上的优势,结束朝廷里这一年来你死我活的纷争,以使大宋全国安定。这是最后的一搏啊,生也坦然,死也坦然,也就无愧于君、无愧于世、无愧于己了。
四更梆鼓敲响,司马光蓦地睁开眼睛。张氏抬头望去,闪亮的眸子,坚定的目光,刚毅的神情,丈夫突然恢复了昔日的自信。
司马光用爱恋的目光打量着夫人,他想把自己的决定告知夫人。未待他开口,张氏已会心一笑,似乎表明:一切都无须说出。
司马光心中坦然,抚须自况地吟出两句诗来:黄面霜须细瘦身,从来未识漫相亲……
灵犀相通,张氏轻声和吟:居然不肯市朝住,骨相天生林野人。
司马光凄然苦笑,击掌而语:“妙极!这是一首绝妙的自况写真诗啊!司马光只知自身形陋,夫人却知我天生命苦。琴瑟和之,形神具矣,天数如此,司马光不辞水火了。”
夫人张氏并不紧张,悠悠说道:“我真思念故乡南原葱郁的莽林啊!归去来兮,当归了。康儿也不必参加几个月后的殿试了,与我同行吧!”
司马光心中一酸,忙拱手深揖:“谢夫人!琴瑟永偕,司马光无所求了。”
张氏抿抿耳边灰发,苦中作乐地笑着说:“你以前写的诗中,我以为有两句最好;‘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阳倾。’真是文若其人。”
司马光也凑趣地说:“谢夫人赞赏。可那句‘吏无柳絮因风起’,是我从东晋女诗人谢道蕴的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中借来的。”
张氏笑声朗朗:“妙极!可见天下的女人,也有不随风飘曳的。相公,你也该料理一下你的书局了。”
司马光点头。
天快亮了,烛光闪跃着,照映着这对琴瑟永偕的老人。
司马光书局的朋友刘攽、刘恕、范祖禹听到“吕惠卿面折司马光于讲筵”的消息后,都经受了一个不眠之夜的煎熬。在五更梆鼓敲响时分,各用凉水抹了一把发紧的脸皮和发涩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来到书局,等待着司马光的出现。他们在官场上都是小人物,现时最关心的,似乎不是正在推行的新法,而是书局的存亡和司马光的命运了。他们又都是判断朝廷对付逆言忤臣的能手,都作好了迎接株连之祸的准备。他们虽然都在故作轻松,但因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