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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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暗黄色油纸来看,确有些时日了。但茶香仍溢于室内,真不愧是皇室专用之物啊!
王安石和司马光围炉而坐,品茶论道,谈笑风生,夜深人静,情谊融融。他俩谈往事,谈趣闻,谈名山大川,谈人间风情,一字不沾“变法”,一语不涉朝政。他俩心情如一,都不愿因政见之争而失去今晚相会的乐趣。他俩也都明白,任何一方都不会因为今晚的欢聚而在政见上让步。他俩也更加清楚,今夜的这次会见,终归是要以政见的交锋结束的。
烛光越燃越明,炉火越烧越红,壶中的龙团茶浓了又淡,淡了又浓。在火热茶香、往事谈笑中,王安石瞥了一眼司马光桌案上的石砚、毛笔和叠放的笺纸,把话题引向他俩谁都无法回避的事情上:“君实,你这书局之中,现时只有龙团茶的香味,真可谓‘皇恩浩荡’啊!”言外之意是说,皇上赐你龙团茶,你总不会只饮茶而不预朝政吧?
司马光当然听出了王安石的弦外之音,微笑回答:“介甫嗅觉不灵,我这书局之中,除了茶香,还有墨香。公何不辨啊!”
王安石故作惊讶地唤了一嗅,询问:“茶香、墨香,何同何异?”
司马光举起茶杯,呷了一口,捋须而语:“奇茶妙墨,形色相反。茶饮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饮新,墨欲陈;茶香清爽,墨香凝重。此屋之中,茶香飘放上,墨香沉于下。介甫妄作不察啊!”言外之意是说,忠于王事者,不唯介甫一人,只是形色不同罢了。
王安石拍掌盛赞:“妙!天下妙语,莫如君实斯言!奇茶妙墨俱香,是其德同也;奇茶妙墨皆坚,是其操同也。譬如贤人君子,黔皙美恶不同,其德一也。君实之语,暖安石之心矣!”
司马光继续笑言:“奇茶妙墨,香之同异,乃苏子瞻品茶闻墨所得,光鹦鹉学舌以告介甫。暖介甫心者,苏子瞻也。”
王安石知道,司马光在借茶墨之香为子瞻说项,以化解那篇《辨奸论》郁结在自己心头的块垒,真是好人啊!他放声大笑:“子瞻才高,善究物理;君实仁厚,醇若茶墨。俱暖安石之心。现时,君实与安石围炉品茶,身不离座,手不执笔,桌案上石砚未开,笺纸来展,但不知墨香从何而来?”
司马光回答:“介甫难道不知‘《春秋》成墨香三年不绝’之语?光在介甫驾临此屋之前,正在写着一份进谏奏表。”
王安石遂即询问:“所谏何事?”
“弹劾一位大臣。”
“此人是谁?”
司马光坦然而道:“当朝执政王安石。”
王安石一怔,慌慌拱手再问:“安石所犯何罪?”
司马光笃诚相告:“热中一言,拒谏误国。”说着站起,从桌案上拿起尚未写完的奏表,献于王安石:“此奏表尚未写完,请介甫先行过目,若事实有误,议论有差,请介甫不吝指教。”
王安石心里热了:司马君实毕竟是坦荡君子啊!自从群牧司两人结交至今,十六年来,其人未变,其情未变,其本色未变啊!他朗声谢拒:“君实诚不欺友,安石信而无疑。茶墨之香,各有其道,不可强求。安石近日究历代贤人治乱之道,方悟古人所谓‘欲有所为,必先征诛’八字之意。无‘征诛’,无以开其路;无‘征诛’,无以完其功。‘征诛’虽险而艰,但圣人犹忍而为之。君实可速将此奏表上呈,安石引颈待罚。此奏表若感材料有缺,安石愿招供以补之。”
司马光微微摇头,望着王安石轻声叹息。介甫执拗,其志终不可改。作为挚友,诚坦可交,忠信可敬。作为执政,激进可怕啊!“欲有作为,必先征诛”,古人治乱之道,介甫针对朝廷沉喑之状而为之,不是没有道理的。“变法”以来,电闪雷鸣,暴风骤雨,大肆贬逐,荡涤朝廷,“征诛”之举已累及好人,“矫枉”已经“过正”,该有所收敛了。再说,一味“征诛”是推行不了新法的。强行生逆,新法只能在“中和”无偏的土壤中扎根啊!他不愿放过今晚这个规劝的机会,以尽朋友之谊,便再次寻出话题:“介甫雅量,光敬佩而感激。诚如介甫所语;‘茶墨之香,各有其道,不可强求’你我各行其道吧!近读《战国策》,投意于齐之孟尝君田文,其人门下食客数千,联合魏国、韩国,先后打败过楚国、秦国、燕国,并曾一度担任秦国、魏国的宰相,纵横之术,逞雄一时。介甫博古通今,且思路新颖,见解奇异,对其人有何评论?恳请赐教。”
司马光于史料中拎出孟尝君田文这人,王安石始觉诧异。转睛暗思,觉得司马光意在维持今夜围炉品茶之乐,心里十分感动,便借此话题谈论开来:“齐国公子田文,借其父田婴之荫袭爵,称薛公,号孟尝君,纨绔子弟而已,其才不足论。其人一生中举止无定,反复无常,忽而联魏、韩以伐秦,忽而联赵、燕以制楚,忽而合纵秦、燕以伐自己的祖国齐国,是个‘跟斗虫’,其德不足道。至于门下食客数千,皆鸡鸣狗盗之徒,不配称之为‘士’,均系战国时代之刁民。田文其人,充其量,一个杂耍班的班主罢了……”
司马光为王安石评语的怪异大胆而惊愕,不禁捋须大笑。他突然收住笑声询问:“介甫现时所用之人,可有鸡鸣狗盗之徒?”
王安石一下子打了个顿。
司马光俯身向前,竭诚而言:“介甫,其道之行,赖于吏治,优则道通,劣则道塞,此千古不变之理,圣人也不敢有所疏忽啊!公行新法以来,锐勇之士急进,颂扬之声日高,小人乘其机,奸人投其好,公以锐勇之状授官,以声高之态置位,光不忧介甫之忠诚,而忧介南之忠诚为小人奸佞所用啊!”
此言不能不说刺耳,而王安石望着神情至诚的司马光,心里不是厌恶反感,而是倍觉温馨。这个发须稀疏,日渐消瘦的“陕西子”,作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也许是守旧的、缺乏创见的;而作为一个朋友,确实是厚道的、恳挚的、忠于友谊的。他顺手为司马光斟茶一杯,以示谢意,随即亦袒露自己的心迹:“君实关切,安石鸣谢。安石奉诏推行新法,二府、三司反对,朝臣阻挠,御史、谏官攻击,君实、子赡亦冷眼旁观。安石若不起用新进锐勇之士,岂不要唱独角戏吗?”
司马光舌结语塞,无以作答,笑而喟叹:“介甫,介甫,奇言巧辩之才,无可奈何之友啊!”
王安石继续:“君实不必忧虑,新进锐勇之士中,可能有鸡鸣狗盗之徒,也可能有小人奸佞混入。但安石相信,也会有一大批俊彦之才从底层涌出。若在新法的推行过程中,能造就一批励精图强之士,国家长治久安,庶有望矣!君实可以放心,俟‘变法’完成,安石即逐小人奸佞于权柄之外,以解公之所讲……”
司马光也为朋友的真诚所感动。介甫终究是本性难移,凡事不计后果。他打断王安石的话,抢着说道:“介甫误矣!君子难进退,小人易进难退。若奸人得路,岂可去耶?欲去之,必成仇敌。他日公勿悔之!”
王安石默然。
炉中炭火飞腾,映照着两张大宋重臣,亲密老友的脸庞。
篇十二 驸马王诜卧室 苏轼书房
皇室何尝平静,驸马王诜把一幅《乱云劲松图》赠给苏轼 苏轼醉了
在司马光与王安石围炉品茶的同时,苏轼在他的书房里,以诗、酒、歌舞招待他的朋友驸马都尉王诜。
王诜半年来临长江,游鄱阳,登庐山,在湖光山色中仙鹤闲云、赋诗作画,昨天一回到京都,就跌入了一片萧索、枯寂的气氛之中。
朝廷的变化太大了。重臣换班,御史遭贬、谏官被逐,熟悉的面孔所剩无几,陌生的面孔蔽眼障目。连到南薰门外迎接他的驸马府执事也换了新人。他感到突然而不解:“变法”真是变得翻天覆地啊!
昨夜,笑脸盈盈的贤惠公主,在卧室里为他置酒接风。四样小菜是公主亲手做的,一坛绍兴女儿红是公主亲手开启的。公主原本不饮酒,昨夜也高兴地饮了一杯。一杯酒饮完,公主显得更加年轻貌美,白皙的脸颊透出两簇红晕,一双晶莹的眼睛浮起一层朦胧,头上的珠花微微颤动……久别重逢,驸马王诜看在眼里,心荡神摇。但他在公主那亲昵的一颦一笑中,似乎也隐约可见一丝极难察觉的忧愁。啊,“变法”难道也变进了驸马府吗?
贤惠公主,英宗赵曙之长女,赵顼的同母姐姐,为皇太后所生,时年二十六岁。她姿容倩丽,聪颖多才,传说,驸马府歌伎们弹唱的诗词,许多都是由这位公主所作。由于英宗皇帝赵曙登上皇位曲折坎坷,造就了这位大公主处人经世的早熟和才智上的不凡。与王诜成亲之后,她不以皇家公主自居高傲,而是以贤妻为本,自律行止,因而夫妻情笃、公婆见爱、侍女颂赞,实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贤惠公主”。
夜深了,一盏红烛亮在床头,王诜与公主同衾共枕而卧,公主枕在丈夫的臂膀上,诉说了半年来焦心多梦的思念之后,便谈起朝廷里发生的一切。
公主谈到年轻的皇帝赵顼,那是姐姐在谈论弟弟,自豪、爱护、担忧、企望混杂在一起。皇上励精图强是真的,急的。皇上日夜操劳,废寝忘食,确有一股创业之气,比半年前消瘦多了。朝政纷忧,皇上经常发火,喜怒无常,脾气性格和以前大不同。也许是老臣们守旧之气太重,如今皇上完全听信于王安石一人,对司马君实也有些疏远了。当她谈到因“变法”受到百官反对,皇帝与弟弟岐王颢出现不睦时,泪珠悄悄滴落在丈夫的臂膀上……
公主谈到母亲皇太后,那是一颗女儿心的袒露。母后时时关心着皇上的行止,怕被朝臣愚弄而不自知。但迫于朝制又不能干预,因而心底极其焦虑。母后时时注视着王安石的言行,担心“变法”失败,担心皇权旁落,担心“变法”变丢了江山。母后的头上过早地出现了几丝白发……
公主谈到太皇太后,那是一个皇室女儿对一位皇族之神的感念。太皇太后虽然不再干预朝政,整日安详大度、无忧无虑地享受清福,其实,何尝掉以轻心!朝廷重臣的去留升贬,谏院、御史台官员的出出进进,太皇太后都在嘻嘻哈哈、不言不语中——看在眼里。心深如海的老祖母啊……
公主谈到朝廷重臣换班和御史、谏官被逐被贬的经过,流露出极大的困惑。特别是谈到苏辙的被贬和那篇应时而出、来历不明的《辨奸论》时,声音发抖,把脸紧紧地贴在丈夫的脸上,低声说:“一场‘文字狱’也许会随时出现……”
王诜紧紧地搂抱着公主,极尽安慰、体贴。是啊,自己与苏氏兄弟交谊甚深,过从甚密,会不会招惹皇上和王安石的猜疑呢?皇宫原是滋长“猜疑”的风水宝地呵!
夜过三更,床头的红烛燃尽了,王诜和公主仍在悄声谈论。
清晨早膳用过,王诜急忙拿出自己半年多来所画的二十几幅江南风情,陈列于卧室四周的墙壁,在公主面前深深一揖:“晋卿此行,撷得江南风情几片,恭请公主指教。”
公主甜甜地笑了,打趣地说:“离别九个月了,既未得枫叶题诗,也不见鱼雁传书,原来驸马已把一腔情愫,都献给江南了。”
王诜拱手“谢罪”:“公主所言极是。江南风情之美,在晋卿心中,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