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帝王生涯-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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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夫人亲自在京城城门前为端文送行,以后在燮国上下一时传为佳话。百姓们都见到了端文以血泼溅黑豹旌旗的壮举,他割开自己的左手手腕,将血泼溅在大燮的黑豹旗上,据说我的老祖母皇甫夫人当时老泪纵横,而远处围观的百姓也发出一片唏嘘感叹之声,有人向端文高呼将军万岁的口号。那天我在高高的城楼上俯瞰着下面发生的事,始终沉默不语。我似乎预见了端文的血蕴含着更深刻的内容,更疯狂更博大的野心,因此我有一种难言的不适之感,我头痛欲裂,虚汗洇湿了内衣,在曲柄黄盖下坐立不安。当号兵列队吹响出征号角时我从座驾上跳了起来,起驾回宫。我听见我的声音凄然如泣。我觉得我真的快哭出来了。
宫廷里的春天日渐单薄,清修堂外的桧柏树上响起了最初的蝉鸣。南部的战场上官寇双方僵持不下,人马死伤无数,却依然没有偃旗息鼓的迹象,我的大燮宫里一派春暮残景,歌舞升平,在胭脂红粉和落花新荷的香气中,一如既往地飘浮着另一种战争硝烟,那是妇人们之间无始无终的后宫之战。从鹂鸣阁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说怀孕多月的蕙妃在夜间突然流产,产下的是一只皮毛雪白的死狐,前来传讯的小宫监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我才弄清他的意思。我怒不可遏地扇了小宫监一记耳光。谁让你来胡言乱语?好好的怎么会流产?人又怎么会生出狐狸来?小宫监不敢声辩,只是指着鹂鸣阁方向说,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是太后娘娘和王后娘娘请陛下前去察看。我匆忙来到鹂鸣阁,看见孟夫人和后妃们都坐在前厅里窃窃私语,每个人表情各异,目光都急切地投到我的身上。我不置一词地朝楼上走去,孟夫人在后面喊住了我。别上楼,小心灾气。孟夫人说着让一个宫女去取那只死狐,她的语气显得沉痛而惊惶,陛下亲眼看看吧,看看就知道蕙妃是什么样的妖魅了。宫女战战兢兢打开一只布包,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只幼小的沾着血丝的白狐,死狐的皮毛上散发着一种难以忍受的腥臭。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惊出一身冷汗。前厅里的后妃们则尖叫起来,并且都用衣袖掩住了鼻口。
何以证明死狐是蕙妃所产?我镇定下来后问孟夫人。三个守夜宫女,还有太医孙廷楣都是旁证。孟夫人说,陛下如果不信,可以立刻传孙太医和三名宫女来查证。我觉得此事蹊跷,一时却不知如何处置,从眼角的余光中可以瞥见讨厌的彭王后,她盛装妆扮坐在嫔妃群中,正用竹签挑起果盘里的一颗樱桃,从容优雅地往嘴里送,我从她的脸上窥出了某种可疑的阴影。
可怜的蕙妃。我叹了口气,径自朝楼上走。我没有理睬孟夫人的阻止。走到楼上发现廊柱间已经拉起黄布条,这是宫中禁地常见的封条。我把封条扯掉朝下面的后妃们扔去,然后急切地走进了蕙妃的卧房。在掀开那块锦缎帷幔的瞬间我突然想到蕙妃已经被我冷落多时了,我闻到熟悉的幽兰清香,看见蕙妃忧虑哀愁的眼眸仿佛流星从鹂鸣阁上空一曳而过,蕙妃从前虚妄的愁虑现在真的应验了。
绣榻上的蕙妃气息奄奄,她好像处于昏迷之中,但当我靠近她时我看见她的一只手慢慢地抬起来,它在空中摸索着,最后拉住了我的腰带。我俯下身去,看见昔日丰腴美貌的品州女孩已像一段朽木枯枝,她的脸部在午后的光线中迸射出冰冷的白光。我轻轻抚摸了蕙妃唯一不变的青黛色的眉峰,对于她这是一股神奇的力量,我看见她的双眼在我的手下慢慢地睁开,几滴泪水像珍珠般嵌在我的指缝之间。我要死了,她们串通一起陷害我。她们说我产下的是一只白狐。蕙妃的手紧紧抓着我的龙凤带,我惊疑于这份非凡的力气。她的空洞无神的眼睛充满乞求地凝视着我,陛下,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帮我吧。我早知道她们不会放过我,可我没想到她们的手段如此卑鄙毒辣,老天,她们竟然说我产下的是一只白狐,一只白狐。
他们是这样说的。我不相信。我会把孙太医和宫女传来质询,事情会弄个水落石出。
陛下不用费心了,孙太医和那些宫女早被彭王后买通,他们都是趋炎附势的无耻小人。蕙妃突然大声哭泣起来,边哭边说,他们蓄谋已久,我防不胜防,我怎么小心都没有用,结果还是掉进了他们的陷阱。
那天夜里你看见流胎了吗?
没有。宫女说蜡烛不见了,宫灯也找不到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在榻上只摸到一滩血,晕了好长时间,等醒过来蜡烛已经点上,孙太医也来了,他说我流失的是狐胎。我知道他在撒谎,我知道彭太后她们已经撒开了罗网。蕙妃已经哭成个泪人,她挣扎着从绣榻上爬下来,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奴婢难逃劫数,再也洗不清枉加之罪了,只求陛下明察秋毫,给我指一条生路吧。蕙妃仰起泪脸,她的失血的嘴唇像一条鱼,自下而上喙着我的衮龙锦袍,发出一种凄怆的飒飒之声,蕙妃就此止住了哭泣,双眸突然放出近乎悲壮的光亮,她最后说,陛下,至高无上的大燮王,告诉我,我是生还是死?我真的应该去死吗?假如我必须去死,求陛下现在就赐我白绫吧。我抱住蕙妃冰凉的瘦弱的身体,心情悲凉如水。春天以来这个天仙般的品州女孩一天天地离我远去,现在我看见那只无形的毒手已经把她推向陵墓。我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拉住可怜的蕙妃,在她向我哀声求援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束缚了我的双手。我含泪安慰了蕙妃,却没有作出一个帝王的许诺。我曾将总管太监然郎隐秘地召来清修堂,向他求教处置蕙妃的方法。燕郎对这件事似乎已有谋算,他直言问我对蕙妃是否仍留爱怜之意,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又问我是想让她死还是活下去,我说我当然想让她活下去。那就行了,燕郎颔首微笑道,我可以把蕙妃送到宫外,送到一个人鬼不知的地方去度过残生,对老夫人和其他后妃就说蕙妃已被陛下赐死,尸首也被漂送出宫。
你准备让她藏在何处?我问燕郎。
连州城外的庵堂,我的姑母在那里做住持。那地方山高林密,人迹罕至,谁也不会知道她的下落。
让蕙妃削发为尼?我惊讶地叫起来,你让堂堂的燮宫贵妃去做一个尼姑?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蕙妃已经今非昔比,要想苟且偷生只能离宫而去,而离宫后有家不能还,有郎不可嫁,只有削发为尼这条路可走了,请陛下斟酌三思。我听见堂前的桧柏上有蝉虫突然鸣唱了几声,眼前再次浮现出一个美丽单薄的纸人儿随风飘浮的幻景,那就是我的可怜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蕙妃,她的余生看来只能去陪伴庵堂的孤窗寒灯了。就按你说的办吧。最后我对燕郎说道。这是天意,也许蕙妃是误入宫门,也许她生来就是做尼姑的命,我没有办法了,我是至高无上的燮王,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一个叫做珍儿的面目酷肖蕙妃的小宫女作了蕙妃的替身,事先燕郎设法让珍儿服下了大剂的蒙汗药使她昏睡不醒,那个小宫女被塞进黄布袋里时还轻轻地吹着鼾声。蕙妃娘娘漂送出宫。刑监响亮的喊声在御河边回荡,河边肃立的人群和水上漂流的黄布袋构成了宫廷黎明的风景。也就是这个暮春的黎明,蕙妃乔装成宫监坐在购物马车上混出光燮门,重返外面的平易世界。据送她出宫的燕郎描述,蕙妃一路上默默无语,他找了许多话题,但蕙妃充耳不闻,她的眼睛始终仰望着游移的天空。
我馈赠给蕙妃的金银首饰被燕郎原封不动地带回宫中,燕郎说蕙妃不肯接受这些馈赠,她对燕郎说,我是去庵堂做尼姑,要这些物品有什么用?什么也用不着了。说的也是,她确实不需要这些物品了。我想了想,又问燕郎,她真的什么也没带走吗?
带走了一个泥金妆盒,里面装着一叠诗笺,别的什么也没带,我猜诗笺是陛下以前为她写的,她一直收藏着。诗笺?我突然想起蕙妃被囚无梁殿的那段鸿雁传情的日子,不免为之动容,长叹一声道,难为了这个多情苦命的女子。蕙妃离宫的那天我心情抑郁,独自徜徉于花径之上。花解人意,沿途的暖风薰香饱含着伤情感怀之意。我边走边吟,遂成《念奴娇》一首,以兹纪念我和蕙妃的短暂而热烈的欢情恩爱。我信步走到御河边,倚栏西望,宫内绿荫森森,枝头的桃李刚谢,地边的牡丹芍药依然姹紫嫣红,故地故人,那个曾在御河边仿鸟而奔的女孩如今已离我远去。我奇怪地发现昨日往事已成过眼烟云,留下的竟然只是一些破碎的挽歌式的词句。我看见有人坐在秋千架上,是彭王后和兰妃,几个宫女在柳树下垂手而立。我走过去的时候彭王后迅疾地荡了几个来回,然后她跳下秋千架,驱走了旁边的宫女,她说,你们回去吧,我和兰妃陪陛下玩一会儿。
我不要谁陪我,我用一种冷淡的口气说,你们玩吧,我想看你们荡秋千,看你们荡得有多高。
陛下愁眉不展,想必是在为蕙妃伤心。难道陛下不知道蕙妃没死,漂送出宫的是小宫女珍儿?彭王后站在秋千架边,用腕上的金镯轻轻碰击着秋千架的铁索,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你什么都知道,可惜你知道的事情都是荒唐无聊。其实我们也不见得非置她于死地,她既是狐妖转世,自然该回到野山荒地里去。只要把她清扫出宫,宫中的邪气也就斩除了,我们也就安心了。彭王后侧脸望着一边的兰妃,向她挤了挤眼睛说,兰贵妃你说呢?
王后娘娘的话千真万确。兰妃说。
你怎么老是像个应声虫?我迁怒于兰妃,抢白她道,你空有雍容端丽的容貌,腹中其实塞满了稻草,什么真伪黑白你永远分不清楚。说完我拂袖而去,留下两个妇人木然地站在秋千架下。走出几步远我撩开柳枝回眸望去,两个妇人低声地说着什么,不时地掩嘴窃笑。然后我看见她们一先一后坐到秋千架上,齐心合力将秋千架朝高处荡起来,她们的裙裾衣带迎风飘舞,珠玑玉珮丁咚鸣唱,看上去那么快乐那么闲适。我觉得她们愈荡愈高,身影渐渐变薄变脆,我觉得她们同样也是两片纸人儿。终有一天会被大风卷往某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从南部战场传来的消息令人时忧时喜,端文的军队已经将李义芝的祭天会逼到红泥河以东八十里的山谷,祭天会弹尽粮绝,剩余的人马一部分固守山寨,另一部分则越过笔架山流散到峪、塔两县的丛林中。
端文俘获了李义芝的妻子蔡氏和一双儿女,他将他们置于火圈之中,在山下敲响诱降的木鼓,希望山上的李义芝会下山营救。这次诱降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蔡氏和两个孩子突然被一阵箭雨射中,当场死在火圈内侧。在场的官兵都大惊失色,循着箭矢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披麻带孝的人骑着白马,一手持弓,一手掩面,从茂密的树林里奔驰而过。他们告诉我那个人就是祭天会的首领李义芝。我已经想不起曾私闯朝殿的李义芝的相貌和声音了,在清修堂的午后小憩中有时候我会看见他,一个满腔忧愤的背影,一双沾满泥尘的草履,那双草履会走动,滞重地踩踏着我的御榻,那个背影却像水渍一样变幻不定,它是农人李义芝的,也是参军杨松兄弟的,更像是我的异母兄弟端文的背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