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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的帝王生涯-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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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之震惊。在燮国的两百年历史上,百姓们一直以温驯安分著称,祭天会的突然暴乱使整个朝廷措手不及,陷入紧张而惶乱的气氛之中。
  丞相冯敖告诉我,祭天会的首领就是那个曾私闯朝殿的农人李义芝。我想起那个黑脸汉子凛然的目光,想起他在繁心殿上惊世骇俗的言行举止,深悔自己做了一件放虎归山的蠢事。暴乱是由蝗灾引起吗?我问冯敖。
  是由蝗灾过后的税赋引起,暴民们大多是南部灾区人氏,对于朝廷重税素来抵触。现在李义芝就是以抗税赈灾的口号蛊惑人心。这倒好办,既然他们不想纳税,我可以下诏免减南部的税赋。除了抗税,他们还想干什么?想起兵打进我的大燮宫吗?抗税赈灾只是祭天会的幌子,李义芝在南部乡村素有侠胆义士的美名,野心勃勃,广交江湖三教九流之友,恐怕他图谋的是改朝换代之计,内乱较之外患,其危害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不可等闲视之。
  对付这些暴民草寇,只有一个办法:杀。我说。我吐出这个熟悉的字音,立刻感到一种奇异的晕眩,似乎重温了几年前那场热病的煎熬。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整个繁心殿就此簌簌震颤起来,在一道模糊的红光中,我看见被斫杀的杨氏兄弟血肉模糊的身体,时而扑地静止,时而走动摇晃。杀。我恍恍惚惚地重复着,看见一阵大风卷起繁心殿的璎珞珠帘,杨栋的淡黄色的人皮飘浮而来,它围绕着金銮龙椅款款而飞,一次次掠过我的脸部,终于使我跳下龙椅,抱住了丞相冯敖的身体。
  杀。杀。杀。我的双手在虚空中抓挠着,一遍遍对冯敖狂吼,杀了他,杀了他们。
  陛下切莫急躁,容我再和两位老人商议。丞相冯敖不慌不忙地回答。冯敖的目光跟随我的手在虚空中游移追逐,但他看不见那张可怕的淡黄色的人皮,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我会看见大燮宫中的幽灵鬼怪,别人通常是看不见的。兵部侍郎郭象率军南伐,临行前向朝廷立下军令状,此次南伐志在必得,否则当以龙泉赐剑引咎自刎。郭象在朝中一直有骁勇善战之名,满朝文武对郭象南伐持有一致的乐观态度,孰料半月之后从南部传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郭象兵败红泥河,官军伤亡惨重,死伤者的尸体被祭天会垒砌在红泥河两岸,筑成了一条人肉之坝。
  据说祭天会在红泥河南岸诱敌深入,郭象求胜心切,令龙岸船连夜赶制竹筏。黎明时分官军登筏渡河,不期所有竹筏都在河心松散分离,那些不习水性的北方兵卒坠入河中,争抢那些溯流而下的竹料,郭象之军的阵形已经溃乱不堪,南岸的李义芝带领百名弓箭手在岸边狂笑不止,百箭齐发之后红泥河上响起一片惨叫之声,满河浮尸向下游奔涌而去,大燮的黑豹旌旗湮没于浮尸血水之中。
  郭象在混乱中泅回北岸,他策马跑往临河的渔村,追杀了几名制筏的船。从未遭遇的惨败使郭象丧失了理智,他提着三颗船的首级急驰回京,一路恸哭不止。第三天郭象蓬头垢面满身血污地出现在京城城门口,他把手中的三颗人头扔在壕沟里,然后跨下马走到守城的士卒面前。
  你认识我吗?郭象说。
  你是兵部侍郎郭大将军,你率兵去南部讨伐祭天会了。守城的士卒说。是的,可我现在该引咎自刎了。郭象拔出龙泉赐剑时对士卒笑了笑,他说,我告诉你,你去告诉燮王,郭象既败,燮国的江山便朝夕难保了。郭象的临终遗言在京城内外传得纷纷扬扬,激怒朝中无数文武官吏。在郭象兵败红泥河的几天里,每天都有人前往繁心殿请缨出征,那些大小官吏对李义芝和祭天会的藐视之心溢于言表,他们认为官军之败应完全归咎于郭象的莽撞渡河,一旦组织起一支通谙水性的精兵雄师,祭天会之患可在一月之内迅速翦除。我觉得所有的请战奏疏都是一纸谎言,谎言后深藏着一些个人的私欲,晋爵升官或者一鸣惊人。所有的请战奏疏都显得浮夸而不切实际,这种怀疑导致我在物色南伐将帅时的犹豫不决。病榻上的老祖母皇甫夫人对此深怀不满,她似乎害怕李义芝的祭天会有一天会闯进她的锦绣堂给她送终。后来皇甫夫亲自钦定了南伐将帅的人选,已经镇守西北边界多年的骠骑大将军端文被急召回宫。
  我不能更改皇甫夫人作出的决定,再说我也无力寻找比端文更合适的人选。我的那位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的那位同根不同心的仇敌,放逐多年后再回燮宫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心境?端文归期将至,我心绪如麻。每每回忆起那张阴郁而冷峻的脸,心中便坠了一种异样的重物。那段时间伶牙俐齿善解人意的菡妃受到了我的宠幸,她在绣枕锦被间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情绪,再三诱问其中的缘由。我不想对菡妃倾诉大多,只用一句戏言搪塞过去。有一匹狼快回来咬人了。我说。
  堂堂大燮君王还怕狼吗?菡妃掩嘴而笑,她斜睨着我,眼光妩媚而充满试探意味,我听孟夫人说王兄端文近日要回宫,假如端文就是一匹狼,放他到暴民草寇中去冲锋陷阵,此去非死即伤,皇上不就可以一举两得了吗?
  胡说,我讨厌你们妇人的自作聪明,我不快地打断了菡妃的话语,我说,天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凡事人算不如天算,端文非庸常鼠辈,南伐祭天会有八成把握。我不希望他死,即使死也必须等他凯旋回朝以后。
  其实我已经向菡妃吐露了心迹,我努力地寻找着一种打狼的方法。作为一个幼年登基的帝王,我对许多国政宫仪的了解显得粗陋无知,唯有识别野心和阴谋方面,我有帝王生涯中不可或缺的敏感和忧虑。我认定端文是一匹狼,而一匹受伤的狼将变得更其凶恶。
  怡芳楼里的良宵美景在夜漏声中化为一片虚静,一切都酷似纸扎的风景。我听见了风声,听见宫墙上的青草随风颤栗,突然想起多年前僧人觉空说过的话,他说你千万别以为大燮宫永恒而坚固,八面来风在顷刻之间可以把它卷成满天碎片,他说假如有一天你登基为王,有一天你拥有满宫佳丽和万千钱财,必然也会有那么一天,你发现自己空空荡荡,像一片树叶在风中飘荡。
  光裕大将军端文抵达京城时有人在城楼上点放爆竹,乐师们列队击鼓奏乐,竭尽欢迎英雄归国的礼仪。这些无疑都是平亲王端武操办的。端武从车辇上跳下来,一只脚穿着丝屐,另一只脚光裸着,他一路呼号着朝他的同胞兄弟奔去。端文兄弟在城门口抱头痛哭的情景使一些人唏嘘良久,也使我深感怅惘和失落。端文不是我的兄弟,我只有臣民,从来没有兄弟。我没有按照皇甫夫人的旨意向端文授予军印,而是听从了总管太监燕郎的策划,安排了另一场欢迎端文的仪式。仪式的内容是比剑授印。执剑双方是端文和多次请缨南伐的参军张直。我相信燕郎的策划完全顺应了我复杂难言的心境,对于端文是一种警示和威慑,也是一种合理的打击,对于我来说,不管谁胜谁负,都是一场天衣无缝的竞斗游戏。早晨在约定的后花园里我看见了端文。北疆的风沙吹黑了他苍白的脸颊,也使他瘦削单薄的身体粗壮了许多。端文遵旨携剑而来,他的头脑简单而风流成性的兄弟平亲王端武紧跟其后,一群侍兵则牵马肃立在树林前。我发现久违不见的端文脸上凝聚着一股神秘悠远的气韵,举手投足更加酷肖已故的父王。我回来了,聆听陛下的一切旨意。端文昂首趋前,在我前方三尺之距的草地上跪下。我注意到他膝部的动作显得很僵硬。知道召你回宫干什么吗?我说。
  知道。端文仰起脸注视着我,他说,只是不知道陛下为何出尔反尔,既将南伐重任降于端文肩上,为何又要与张参军比剑授印?原因很简单。你是一个凡人,要想建功立业谋取天子帝位必须经过每一道关口,与张参军比剑授印只是第一道关口。我沉吟片刻后回答了端文的诘问,然后我从身后唤出了以高超剑术闻名于军帐的参军张直。此番剑刃相接,以生死定夺胜负,胜者为南伐三军总辖,负者为坟茔幽魂,假如谁不能接受,可以立刻退出。我不退,我接受生死盟约。参军张直说。我更不会退。端文狭长的双眼掠过那道熟悉的冷光,他朝花园四周短促地环顾了一圈,脸上露出某种轻侮的微笑。我千里迢迢应诏回宫,就是为了一求生死。端文说着和他的兄弟端武相视一笑,他说,万一我死于张参军的剑下,端武会给我收尸,一切都准备好啦。平亲王端武坐在石凳上,他的装束总是像一个梨园伶人一样媚俗而古怪。状元红的凤袍,船形裘帽和镶金腰带,足蹬一双厚底皂靴。我看见他总会想起宫中那些不宜启齿的狎昵之事,心里厌恶之至。端武的嘴里低声嘀咕着什么,我猜他是在诅咒我,但我不屑于和这个废物计较。后来我亲眼目击了一场精采绝伦的宫廷杀戮。花园里鸦雀无声,唯有厮杀双方的喘息和剑刃相撞时的琅琅一响,刀光剑影使整个后花园清新的空气变得凝重而干燥,许多人的脸上泛出莫名的红晕。端文和张直现在正围绕着一棵大柏树互相突刺,可以看出端文的剑法师承了宫廷武士的白猿剑,步法轻盈从容,出剑精确而有力,而参军张直施用了江湖上流行的梅花剑,风格凶猛而快捷,在张直梅花落瓣似的刺击下,端文手中的盾牌发出连续的刺耳的震颤声。我看见端文且退且挡,跳上了那口用黄布苫盖的棺木,张直随后也一跃而上。这时我意识到比剑授印的游戏已接近尾声,有一个人已经踩到了坟墓的边缘。端文利用张直乍上棺木露出的破绽,突施一剑直刺张直的喉管。我听见端文的那声呐喊振聋发聩,掩盖了剑刺穿透皮肉的轻微的钝响。参军张直应声倒在棺木上,颓萎的头部耷拉在棺壁外侧,他的眼睛惊愕地望着花园的天空,血从喉管处涌泉般地溅上黄苫布,然后滴落在草地上。树林那边响起端武和北方士兵的欢呼,这场游戏真的以端文获胜宣告结束了。草地上的那滩黑血使我感到晕眩,我侧转身望着司礼监。司礼监将手中的铜盒高高地举起来朝端文走去,他将把那枚黑豹军印授予端文。现在我不得不相信端文是南伐祭天会的唯一人选了,一切都是天意,我可以主宰臣民的生杀却无力违天意。一场生死厮杀结束,后花园的晨雾也袅袅地散尽,春日的阳光淡淡地照耀着满园花草和草地上的棺木。宫役们揭开了棺木上的黄苫布,将参军张直的尸体小心地安放进棺。我看见满脸血污的端文走过去,伸手在张直睁大的双眼上摞了一把。闭上眼睛吧,端文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疲惫和哀伤,他说,自古以来英雄都是屈死的冤魂,许多人做了阴谋和政治的祭品,这种死亡一点也不奇怪。
  有个侍兵在草地上拾起一块汗巾,他把汗巾呈奉给我,说是格斗时从张参军腰间掉落的。汗巾上绣着一只黑鹰的图案和张直的名字。侍兵同我是否作为遗物把汗巾交给张直的家属。不必了,我说,你把它扔掉吧。侍兵的双手茫然地停在空中,手指颤动起来,然后我看见张直的汗巾像一只死鸟跌落在草地上。农历三月九日端文率军出征,其声势浩浩荡荡。年迈多病的皇甫夫人亲自在京城城门前为端文送行,以后在燮国上下一时传为佳话。百姓们都见到了端文以血泼溅黑豹旌旗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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