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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从文自传-第12章

小说: 从文自传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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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做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欢喜这种书,因为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像别的书尽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生活现象。即或书中包含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作者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掺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运动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可是,由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产生的各种无固定性的流动的美,德性的愉快,责任的愉快,在当时从别人看来,我也是毫无瑕疵的。我玩得厉害,职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极好。
  那时节我的母亲同姐妹,已把家中房屋售去,剩下约三千块钱。既把老屋售去,不大好意思在本城租人房子住下,且因为我事情做得很好,芷江的亲戚又多,便坐了轿子来到芷江,我们一同住下。本地人只知道我家中是旧家,且以为我们还能够把钱拿来存放钱铺里,我又那么懂事明理有作有为,那在当地有势力的亲戚太太,且恰恰是我母亲的妹妹,因此无人不同我十分要好。母亲也以为一家的转机快到了。
  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像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县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这点打算不是现在的想像,当时那亲戚就说到了。因为照他意思看来,我最好便是做他的女婿,所以别的人请他向我母亲询问对于我的婚事意见时,他总说不妨慢一点。
  不意事业刚好有些头绪,那做警察所长的舅父,却害肺病死掉了。
  因他一死,本地捐税抽收保管改归一个新的团防局,我得到职务上“不疏忽”的考语,仍然把工作接续下去,改到了新的地方,做了新机关的收税员。改变以后情形稍稍不同的是,我得每天早上一面把票填好,一面还得在十点后各处去查查。不久在那商会性质团防局里,我认识了十来个绅士,同时还认识一个白脸长身的小孩子。由于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后便有一个脸儿白白的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乱了。
  我是个乡下人,我的月薪已从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从那些本地乡绅方面学会了刻图章,写草字,做点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龄也已经到了十七岁。在这样情形下,一个样子诚实聪明懂事的年轻人,和和气气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请想想,结果我怎么样?
  乡下人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这命运所摊派的一份?
  当那在本地翘大拇指的亲戚,隐隐约约明白了这件事情时,当一些乡绅知道了这件事情时,每个人都劝告我不要这么傻。有些本来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诗的绅士,就向我那有势力的亲戚示意,愿意得到这样一个女婿。那亲戚于是把我叫去,当着我的母亲,把四个女孩子提出来问我看谁好就定谁。四个女孩子中就有我一个表妹。老实说来,我当时也还明白四个女孩子生得皆很体面,比另外那一个强得多,全是在平时不敢希望得到的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与魔鬼的意思两者必居其一,我以为我爱了另外那个白脸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脸男孩子的谎话,以为那白脸女孩子也正爱我。一分离奇的命运,行将把我从这种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后各样变故里,因此我当时同我那亲戚说:“那不成,我不做你的女婿,也不做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我得照我自己的计划做去。”什么计划?真只有天知道。
  我母亲什么也不说,似乎早知道我应分还得受多少折磨,家中人也免不了受许多磨难的样子,只是微笑。那亲戚便说:“好,那我们看,一切有命,莫勉强。”
  那时节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战事,八百土匪把一个大城团团围住,在城外各处放火。四百左右驻军同一百左右团丁站在城墙上对抗。到夜来流弹满天交织,如无数紫色小鸟振翅,各处皆喊杀连天,三点钟内城外即烧去了七百栋房屋。小城被围困共计四天,外县援军赶到方解了围。这四天中城外的枪炮声我一点儿也不关心,那白脸孩子的谎话使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经被一个女孩子十分关切,我行将成为他的亲戚。我为他姐姐无日无夜作旧诗,把诗作成他一来时便为我捎去。我以为我这些诗必成为不朽作品,他说过,他姐姐便最欢喜看我的诗。
  我家中那点余款本来归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那白脸孩子今天向我把钱借去,明天即刻还我,后天借去,大后天又还给我,结果算去算来却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数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么方面去。这钱竟然无着落了。但还有更坏的事。
  到这时节一切全变了,他再不来为我把每天送他姐姐的情诗捎去了,那件事情不消说也到了结束时节了。
  我有点明白,我这乡下人吃了亏。我为那一笔巨大数目着了骇,每天不拘做任何事都无心情。每天想办法处置,却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办法。
  因此有一天,我就离开那一本帐簿,同那两个白脸姐弟,四个一见我就问我“诗作得怎么样”的理想岳丈,四个眼睛漆黑身长苗条发辫极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个可怜的母亲同姐妹走了。为这件事情我母亲哭了半年。这老年人不是不原谅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这笔钱而流泪;却只为的是我这种乡下人的气质,到任何时任何一处总免不了吃城里聪敏人的亏,而想来十分伤心。
  常德
  我本预备到北京的,但去不成。我本想走得越远越好,正以为我必得走到一个使人忘却了我的存在种种过失,也使自己忘却了自己种种痴处蠢处的地方,才能够再活下去。可是一到常德后,便有个亲戚把我留下了。
  到常德后一时什么事也不能做,只住在每天连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钱的小客栈里打发日子。因此最多的去处还依然同上年在辰州军队里一样,一条河街占去了我大部分生活。辰州河街不过一二里路长,几家做船上人买卖的小茶馆,同几家与船上人做交易的杂货铺。常德的河街可不同多了,这是一条长约三五里的河街,有客栈,有花纱行,有油行,有卖船上铁锚铁链的大铺子,有税局,有各种会馆与行庄。这河街既那么长又那么复杂,常年且因为有城中人担水把地面弄得透湿的,我每天来回走个一回两回,又在任何一处随意呆下欣赏当时那些眼前发生的新事,以及照例存在的一切,日子很快地也就又夜下来了。
  那河街既那么长,我最中意的是名为麻阳街的一段。那里一面是城墙,一面是临河而起的一排陋隘逼窄的小屋。有烟馆同面馆,有卖绳缆的铺子,有杂货字号,有屠户,有狗肉铺,门前挂满了熏干的狗肉,有铸铁锚与琢硬木活车以及贩卖小船上应用器具的小铺子。又有小小理发馆,走路的人从街上过身时,总常常可见到一些大而圆的脑袋,带了三分呆气在那里让剃头师傅用刀刮头,或偏了头搁在一条大腿上,在那里向阳取耳。有几家专门供船上划船人开心的妓院,常常可以见到三五个大脚女人,身穿蓝色印花洋布衣服,红花洋布裤子,粉脸油头,鼻梁跟扯得通红,坐在门前长凳上剥朝阳花子,见有人过路时就眯笑眯笑,且轻轻地用麻阳人腔调唱歌。这一条街上龌浊不过,一年总是湿漉漉地不好走路,且一年四季总不免有种古怪气味。河中还泊满了住家的小船,以及从辰河上游洪江一带装运桐油牛皮的大船。上游某一帮船只拢岸时,这河街上各处都是水手。只看到这些水手手里提了干鱼,或扛了大南瓜,到处走动,各人皆忙匆匆把从上游本乡带来的礼物送给亲戚朋友。这街上又有些从河街小屋子里与河船上长大的小孩子,大白天三三五五捧了红冠大公鸡,身前身后跟了一只肥狗,街头街尾各处找寻别的公鸡打架。一见了什么人家的公鸡时,就把怀里的鸡远远抛去,各占据着那堆积在城墙脚下的木料堆上观战。自己公鸡战败时,就走拢去踢别人的公鸡一脚出气。或者因点别的什么事,两人互骂了一句娘,看看谁也不能输那一口气,就在街中很勇敢地揪打起来,缠成一团揉到烂泥里去。
  那街上卖糕的必敲竹梆,卖糖的必打小铜锣,这些人在引起别人的注意方法上,都知道在过街时口中唱出一种放荡的调子,同女人身体某一些部分相关,逗人发笑。街上又常常有妇女坐在门前矮凳上大哭乱骂,或者用一把菜刀,在一块木板上一面砍一面骂那把鸡偷去宰吃了的人。那街上且常常可以看到穿了青羽缎马褂,新浆洗过蓝布长衫的船老板,带了很多礼物来送熟人。街头中又常常有唱木头人戏的,当街靠墙架了场面,在一种奇妙处置下“当当当当蓬蓬当”地响起锣鼓来,许多闲汉便张大了嘴看那个傀儡戏,到收钱时却一哄而散。
  那街上许多茶馆,一面临街,一面临河,旁边甬道下去就是河码头。从各小船上岸的人多从这甬道上下,因此来去的人也极多。船上到夜来各处全是灯,河中心有许多小船各处摇去,弄船人拖出长长的声音卖烧酒同猪蹄子粉条。我想像那个粉条一定不坏,很愿意有一个机会到那小船上去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但当然办不到。
  我到这街上来来去去,看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乐又如何忧愁,我也就仿佛同样得到了一点生活意义。
  我又间或跑向轮船码头去看那些从长沙从汉口来的小轮船,在趸船一角怯怯地站住,看那些学生模样的青年和体面女人上下船,看那些人的样子,也看那些人的行李。间或发现了一个人的皮箱上贴了许多上海北京各地旅馆的标志,我总悄悄地走过去好好地研究一番,估计这人究竟从哪儿来。内河小轮船刚一抵岸,在我这乡巴佬的眼下实在是一种奇观。
  我间或又爬上城去,在那石头城上兜一个圈子,一面散步,一面且居高临下地欣赏那些傍了城墙脚边住家的院子里一切情形。在近北门一方面,地邻小河,每天照例有不少染坊工人,担了青布白布出城过空场上去晒晾,又有军队中人放马,又可看到埋人,又可看鸭子同白鹅。一个人既然无事可做,因此到城头看过了城外的一切,还觉得有点不足时,就出城到那些大场坪里找染坊工人与马夫谈话,情形也就十分平常。我虽然已经好像一个读书人了,可是事实上一切精神却更近于一个兵士,到他们身边时,我们谈到的问题,实在比我到一个学生身边时可谈的更多。就现在说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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