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红飘带-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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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报告刚完,一向负责保卫工作的政治局委员邓发,已经忍不住起立发言。他是一个工人出身的党员,细高个子,两眼乌黑有神,经常披一件大衣,挎着手枪,姿态相当英武。他的声音高昂而且充满着激动。
“张国焘企图用枪杆来威胁党,这是党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他激愤地说道。“张国焘伸手要的地位没有定的时候,他按兵不动;任命为总政委后,他还在下面挑拨煽动;沙窝会议他要根本改变中央的成份,政治局委员一共八个,他要增加四方面军的九人!党史上有这样的例子吗!?”接着,他语气十分坚决地说,“我们对张国焘、陈昌浩毫无疑义应当开除党籍,就是组织特别法庭审判也是应该的。这不是空口说白话,中国革命在中央领导下是可以成功的。即使张国焘滚到反革命阵营,我们也不怕。我们应该声明,不承认他是共产党员。……”
邓发的发言,在人们的心里激起了波澜。因为人们本来就具有这种情绪,他的话自然容易引起共鸣。当然他们在理智上也还在思考、斗争。这是一种自我斗争。
随后,李富春发言了。他在北伐军中已经是某军的党代表了,长征中是代总政治部主任,因为王稼祥负伤坐担架,大部分工作是由他来做的,最近才接替杨尚昆任三军团政委。他做过多年军人,但看去那光光的和尚头,微笑的脸,就象乡下的老校长那么温和。他的发言比较温和冷静。他提出,张国焘如不执行命令,可以立即撤职,对那个毫无党性、异常嚣张的李特可以开除党籍。
罗迈在发言前咳嗽了两声。他是湖南人,在南方人中是个少有的大个子,和毛泽东差不多。他在党内资格很老,现在是中央组织部长。此人作风一向严厉,工作中是拼命三郎,他的下级一点也马虎不得。今天他的脸色更加严峻。
“张国焘路线的本质是惧怕敌人。”罗迈用郑重分析的语调说,“他对在中国本部创造苏区是没有信心的。这同他轻易退出鄂豫皖和通南巴是有联系的。此外,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搞小组织活动,四中全会后,除了罗章龙没有第二个了。”他稍停了停,似乎做了最后一次衡量,才以组织部长式的慎重态度说,“但是,我还是同意泽东同志的意见,不立即采取组织措施。”
瘦弱的王稼祥发言了。他看去谈笑自若,实际上身上还带着一个排脓的橡皮管子,时时刻刻都在忍受着痛苦。“张国焘不是布尔什维克的领导,而是流氓习气的领导。我们同他不仅仅是战略方针的分歧,而是两条路线的分歧。”这是他在发言中表达自己观点的主要词句。说张国焘是“流氓习气”的领导,是出于他自己的切身体会。因为伤口恶化,他曾在沙窝休养了一个多月,其间他为了给张国焘做工作,有一次曾从太阳落山谈到凌晨三点,张国焘算是同意了中央的北上方针。可是没有几天他就变卦。因此,王稼祥就认为,这人没有政治信誉,说了也不算数。王稼祥的发言结语是:“张国焘回到党的立场是困难的,但组织结论是有步骤的。”
王稼祥的意见表达了会场上多数人的认识。也是所有出席者感情与理智反复交战所得出的结果。彭德怀说:“对张国焘的组织结论是必要的,但如果希望他北上可以不做,过早的结论没有好处。”聂荣臻也同意这一点。但他在发言中特别表示不赞成个别同志的说法,认为这次的分歧是毛泽东和张国焘争权。事实证明张国焘的的确确叫胡宗南吓怕了,他企图跑到安全地方偷安。
杨尚昆完全同意上述意见。但他有一点和李富春的意见相同,即应该开除李特的党籍。因为这个李特在前天曾对红大学生说:你们是跟外国人去还是跟红四方面军去,你们到外国那是卖国。
林彪、博古、洛甫相继发言。他们都同意毛泽东的报告。林彪对张国焘挑拨一、四方面军的关系表示不满,张竟说一方面军是知识分子的队伍,四方面军是工农分子的队伍。他认为张国焘的错误总有一天会被下面认识。博古认为对张国焘过去太客气了。对张的组织结论要等到内部认识到他的错误的时候。张闻天以他的一向的理论家的思维,对张国焘作了全面深刻的分析。他还指出,张国焘发展下去必然要组织第二党,应当使四方面军的干部了解这种前途。他认为,争取工作现在还有一线可能,组织结论应当等到完全失去希望的时候。
和所有形形色色的会议不同,这个会既不是那种剑拔弩张使人的呼吸都感到急促的会议,也不是那种面上含笑话锋中含着重重心机的会议,更不是那种使人厌倦毫无意味的清汤寡水般的会议,这次会议独特的地方,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自我交战。经过几个小时的搏斗,终于使理智战胜了感情,党性战胜了偏狭,明智战胜了冲动。会场上充溢着的是共产党人体现出来的那种高度的理性和睿智。毛泽东始终在烟环缭绕中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每个人的发言。他的脸从严峻挟带着几丝苦涩的表情中,逐渐变得柔和起来,就象从云隙中洒下了阳光。最后他的脸上出现了微笑。他的意见被大家丰富了,他的个别不完满之处,得到了措词温和的纠正。这在无形中为他驱除了愁苦,使他的信心更为饱满。在他最后作结论的时候,声音里增加了明朗和愉快的调子。他把大家的意见都概括起来了,讲得也更深刻了。他进一步指出,张国焘是一种发展着的军阀主义的倾向,发展下去很可能叛变革命。他的错误给革命造成了相当大的损失,但是革命决不会就从此走向低潮。
讲话刚刚结束,走廊上的大铁壶里的水就滚出来了,警卫员一阵忙乱,提着铁壶来给大家添水。小小的经堂里,又象会议开始前那样喧闹起来,乱纷纷地又说又笑。这是一个意志无比坚强乐观的集体,由于语声笑声完全融会到一起,已经分不出每个人的声音。
(七十三)
俄界会议后,部队第二天就出发了。
此时,甘南岷州一带有敌两个师,一是国民党第十二师唐淮源部,一是新编十四师鲁大昌部。毛泽东率一军团走在前面,沿着白龙江向东挺进。
这条江水不算很宽,宽处三十几公尺,窄处不过丈余,但水流湍急,声如雷鸣,激起的水花倒真象是一条白龙。两岸多是悬崖峭壁,岸上仅有羊肠小道。在羊肠小道消失的地方,就是古书上所说的栈道。这种栈道在红军路过宝兴的时候,曾经遇到过,现在却不断有栈道出现,有的竟长达百多公尺。它们高高悬在危岩峭壁之上,仅一尺来宽,下面就是激流,人行其上,不禁头晕目眩。那些抬着伤病员的担架,通过时就特别困难。
在部队越过一条长长的栈道时,樱桃和“烂脚佬”抬着一副担架走过来了。由于走得急促,她的额上流着汗,双颊绯红。作为指导员,她经常走在休养连的最后,看见哪个担架员太累了,就帮助抬上一段。过草地后,那些担架员由于长期吃不饱,付出体力又重,差不多人人瘦得厉害,病得也多,因此,这种事就更多了。
担架上抬的这人,是娄山关负重伤的团政委朱兵。他的一条腿是高位截肢,从那时起就不得不坐担架。这种长期坐担架的生活,使他的心承担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因为他每时每刻都目睹着担架员的艰难。特别是遇见高山陡坡,泥泞道路,担架员不是跪下去用膝盖步行,就是跌得头破血流。坐在担架上的人,心里该是多么难受!朱兵一听前面又要过栈道了,心里立刻不安起来。他在枕上欠起头一望,前面的伤病员纷纷下了担架,由担架员扶着在窄窄的栈道上颤颤巍巍地行走,就更躺不住了。他说:“樱桃,你停一下,我也要下去!”樱桃一面走一面笑着说:“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怎么能下去?”朱兵见樱桃照旧向前走,并没有听他的意思,就叹了口气。这时,前面担架上抬着一个昏昏迷迷的病人,两个担架员为了防止意外,就用绳子把担架捆在自己的肩背上,然后就开始跪下身子,用膝盖一点一点地在栈道上挪动。每当朱兵看见这种形象,心就颤抖起来。这次,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又一次叫道:“樱桃,你停下来!”樱桃听他的声音里带着命令的调子,没有理他,刚刚走出两步,朱兵就发火了:“你们停不停?不停我就滚下去了。”樱桃见他恼了,就笑着说:“朱政委,人家下来能扶着走,你呢?”朱兵忿忿地说:“我不能走,能爬!”樱桃见他象一头发怒的狮子,就转过脸朝后面的担架员使了个眼色,说:“烂脚佬,咱们就听这位大首长的!”烂脚佬会意了,就眨眨眼说:“好,好。”说着,就将担架停在这条羊肠小道上。朱兵整整衣服,正要象战士一般匍匐前进,樱桃一把拦住他,笑道:“我们有几个人在这里,怎么能看着首长爬呢!”说着,她把朱兵的两只手朝自己肩上一搭,就把朱兵背起来了。朱兵一连声说:“这如何使得!”樱桃带笑走向栈道,一边说:“不重,不重,看起来这位首长已经没多大分量了。”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栈道。
烂脚佬扛起担架紧紧跟在后面,一面喊:“指导员,指导员,不行吧!”樱桃也不回答,一个劲儿背着朱兵向前走,到底还是把他背过了长长的栈道。等到樱桃气喘吁吁把朱兵放下的时候,看见朱兵用袖子擦着眼泪,轻声说:“樱桃,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樱桃一面擦着汗,笑着说:“别说了,快上担架吧!”
这时,担架排的小排长赶上来了,他接替樱桃抬起了担架。
这天的行动不算顺利,走了不远,他们又受到杨土司藏兵的狙击。这些藏兵三五成群地藏在对岸的山林中向红军放着冷枪。在这样狭窄的路上,无处可躲,只可跑步通过,尽量减少损失。抬着担架无法快跑,樱桃就拔出手枪向对岸放几枪,掩护担架队迅速通过。这一天,整个行进的队伍,竟伤亡了一百余人。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又伤亡了这么多同志。
第二天,经过莫牙寺继续前进。这天路上没有狙击的藏兵,前面又传来新的情况:鲁大昌的部队踞守着一个奇险的山口,名叫腊子口,把通岷州唯一的道路阻遏住了。在前面开路的红四团,昨天夜里进行了强攻,没有攻克。整个部队都不免忧烦起来。
当然最忧烦的还是一军团的林彪和聂荣臻。因为担负指挥的毛泽东已经催问过一次,问讯强攻未能奏效的原因。这一来他们坐不住了。聂荣臻对林彪说:“咱们还是到前面看看去吧!”林彪点头答应。他们都意识到,这一仗事关重大,如果不能取胜,不仅北进的方针不能实现,甚至有被迫退回草地的危险。那样事情就麻烦了。
自从聂荣臻与林彪为写信的事发生激烈的争论以来,两个人的合作还是好的。一来在战争年代,那时的党风很好,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家常便饭,彼此争论得面红耳赤也算不了什么;二来聂荣臻一向为人厚道,作为政治委员他对军事指挥员并不过多干涉,遇到零零碎碎的非原则问题,往往取谦让态度,这样也就容易合作共事。
腊子口的枪声不断地响着,时密时疏。一阵枪声过后,在狭谷里激荡着长时间的迴音。两个人沿着崎岖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