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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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狄三一九一四年出生于河北省无极县城道村一个贫寒人家。一九三八年入党,次年参加八路军。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结业后被分配在南泥湾三五九旅,参加过保卫延安的战斗。解放战争中随大军西进,直打到于田。再率先遣连南下阿里,开始了他人生中最艰苦、最辉煌的最后一段经历。
翻越冰峰雪岭、荒滩戈壁,克服了高山反应、雪盲、各种疾病的困扰,先遣连到达了今改则县的扎麻芒保地区。此地海拔高达五千米,荒寒野地里瘦草疏落,只见刺柴蓬生——扎麻芒保,就是“毛刺很多”的意思。此时,阿里噶尔本派员前来谈判。一个叫才旦彭加的秘书挑衅性地要同解放军比试枪法。
来者不拒,李狄三欣然同意。比赛这天,远远近近的藏族牧民前来观战。大片开阔地作了靶场,牛羊骨作靶。藏兵们射击时子弹去向不明,引得哄堂大笑;而先遣连战士举手之间,百发百中,围观者喝彩不绝。才旦彭加想挽回面子,要求与李狄三较量一番。好吧!李狄三从容地掏出驳壳枪速射三发,弹弹命中;才旦彭加连射五发,竟无一命中。随后,作为表演项目,李狄三命令炮手炮击,作为目标的石堆顷刻间被炸得碎石纷飞——不过雕虫小技而已,但是壮了军威。此后,解放军格萨尔王般的神勇传说与秋毫无犯的好名声一道飞遍了草原。直到今天,阿里人还乐此不疲地谈说四十年前的这场富有戏剧性的比武,尤其炮击。
随后的日子对于先遣连来说却就暗淡下来:道路为风雪所阻,后续部队及给养断绝。扎麻芒保艰苦卓绝的一个冬春里,马匹倒毙,粮、盐俱绝,只靠清水煮野马肉为生。尤其糟糕的是纷纷患上一种无药可治的病症:全身浮肿流黄水直至死亡。很可能是当地水质有害所致。李狄三未能幸免。但他长期隐忍着病痛,顽强地支撑起全连的精神。直到他昏倒在地时,战士们才发现他的绑腿早已深深勒进浮肿溃烂的肉里。硬是凭了那种精神,李狄三屡屡挣脱了死亡的纠缠,直坚持到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八日大部队开赴扎麻芒保之际,他亲眼看到了后来者时,才欣慰地闭上了眼睛。第二天,部队为李狄三和他的五十五位战友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六十年代,他们的遗骨迁葬于狮泉河镇的烈士陵园中。
寻找李狄三遗属的工作颇费周折。他只在离开于田时给家乡亲人们发过最后一封信;牺牲前既未留下家址,也未向父母妻儿留下遗言遗物。直到十一年后的一九六二年,组织上才设法找到他的家乡、他的家属。
先遣连以其壮烈的气概、非凡的功勋,被新疆军区授予“进军阿里先遣英雄连”称号,每人荣立一等功,每人获得“人民功臣”、“解放西北纪念章”各一枚。
先遣连的故事应当到此结束。但我禁不住要关心那些曾在风雪扎麻芒保的死亡门坎上踱过步的人,那些幸存者的命运。结果很不幸,那些了解情况的人,无不以低沉的声音述说同样惊心动魄的那些人的经历:作为特级战斗英雄的先遣连副连长早在“文革”之前即被某次运动打翻在地,那时他已任副师职,先遣连指导员,于“文革”初期被造反的红卫兵们装进麻袋,扔在大卡车上,不见三千公里云和月,由狮泉河,颠到乌鲁木齐。而那位尤其可怜的先遣连连长,从五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的二十二年间,被投入监狱,所谓政治问题。待到平反出狱,从精神到肉体都成为废人。
对于那些穿过枪林弹雨并与严酷自然、与死亡对峙过而大难不死的至勇者来说,虽然和平但丧失理智的荒唐年代更可怕。
死者长已矣,生者为之长吟嘘。我已铭记。历史已铭记。无论时代发生怎样的变化,李狄三所标举的那种纯粹精神仍然是一面旗帜。
那被掀开的阿里的新的一页也已成为历史。狮泉河埋下英灵,又若无其事地笑迎八方来客。阿里仍然年复一年地经历漫长的风季,短暂的雨季,有限的下雪日和无休止的骄阳。
近十几年来显然又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直接的大气候因素在于全国范围内实施的改革开放政策。狮镇风景最显著的变化之一是集市的扩大繁华。位于镇南狮泉河北岸的贸易市场,带着仓促潦草的痕迹,几条纵横斜向的狭道旁,挤满了高高低低的半临时性建筑的铺面。与西藏其它地区大不同的一项景观是经商的新疆人的大量出现。此外,决心把川味推广到天涯海角的开餐馆的四川人,走遍全国从事裁缝修鞋业的浙江人、遍布藏区经销民族日用品的青海、甘肃人,出卖劳力的汉人以及无所不在的康巴人,等等,倒是同其它地区类似。
人口也往往是繁荣与否的晴雨表。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前按八百人设计的镇规模,仅占现镇中心一隅。一九八○年前除在职干部职工外,仅有城镇居民一人——他本是游牧至此,后在某单位做临时工——但到一九八○年,狮镇常住人口已达三千人暂住人口二千人;近些年来,夏季流动人口超过常住人口,到一九九○年流动人口五千人,当年全年达四万人次,居然接近全阿里总人口数目。当年,流动人口大多为“候鸟”型,到冬季便急剧减少。现在,常住一年以上者达一百多户,而狮镇居民则不足三百户。这些数字都是去年进行人口普查时,行署下决心,拉开人网,每一角落都搜索遍了,方才得到的。连普查人员都感到奇怪的是,有十多户竟连续居住达十年以上,并且还有外来妇女在狮泉河的医院生小孩的事情发现(由于缺氧,一般认为对于汉族孕产妇来说是危险的);另有改则县一位建筑包工队成员居然与当地一牧女结婚定居了。阿里干部感叹说,要说阿里艰苦可真艰苦,可就是有不怕苦的人争着抢着来;新藏公路上年年都有人因缺氧而死亡,但更多的人却拥了进来。一是建筑施工,二是经商。都想赚钱,而国家集体个人果然都赚了钱。改革开放、商品流通就是令人不可思议:究竟是谁赚了谁的钱?
藏民族传统观念中缺乏商品观念。农牧民不信任、不情愿借助商品流通媒介,而宁可世世代代赶着牦牛驮羊进行农牧盐粮交换。整个西藏直至近代才出现了四大商人。虽然其中的一家居然还买到了贵族爵位,但经商者普遍地位不高。在拉萨等地,最活跃的商人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内外的人们:久居拉萨的来自西部克什米尔等地的穆斯林,来自青海、甘肃的回民等。在阿里,则是新疆维族人。穆斯林充当了当代西藏商品流通媒介的一支活跃而重要的商旅。
伊斯兰教本就有着深厚的商业背景和经商传统。《古兰经》所规定的正是社会、经商和个人行为的准则。重商主义的伊斯兰信徒渗入西藏高原由来已久,从事国内外、地区内外的商贸活动已久。拉萨八角街的铸铜佛像甚至大都为回民的制作——而伊斯兰教义不仅格外强调唯一神,不仅极端反对偶像崇拜,对制造和销售偶像者尤为痛恶——提供藏民族宗教生活及世俗生活中的一应物品,体现了回民经商的灵活性。
去年在北京大学,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年轻的社会学家周星。周星正做着费孝通先生的博士后,按照费老的要求从事“回民怎样上高原”的专题。他去临夏做了这项调查。在临夏的作坊里,加工的是地道藏货,它们不久便会在拉萨八角街出现:仅临夏一州,就有上千辆个体车往返于青藏高原。重商轻死的回民带上氧气瓶就开赴青藏公路。既不怕死,也不怕被同化:他们有坚实的伊斯兰教为抵御。周星极赞赏回民在农牧之间、地区之间、民族之间积极致力于沟通的努力。他甚至转述了费孝通先生的一个观点:高原牧区必须走现代牧业的道路;每一文化模式的发展都须借助启动因素,而回族的这种努力有可能构成这种启动机制。
在狮泉河镇,我重又看到在拉萨所见情形,从青海、甘肃回民到新疆维吾尔人,代表了一种以商品经济为突出特征的异型文化,从拉萨直到狮泉河,对于藏民族的传统经济观念进行了全面冲击。
我从未去过新疆,因之对新疆的“吃”文化(除羊肉串外)当是首次接触。他们的以肥羊、黄胡萝卜制作的抓饭具有异乎寻常的浓烈的膻香。还有那招揽客人低沉的嗓音、浓重的鼻音、短促的音节同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新疆人的烤羊肉串已延伸到拉萨。新近见到一位,生意极好,拉萨人认准了新疆人的羊肉串,说比汉人的地道。因此这位制作羊肉串者大获收益,每月收入高达数千元,足够一位普通的国家干部职工全年工资收入。
四十年来,阿里的北大门始终敞向新疆,由于新疆的方便和富有。不仅阿里的边境由新疆部队驻防,地方干部的衣食住行也差不多端赖新疆,连干部本身也多为新疆所派遣。干部休假,也总是沿新藏线北上,走喀什,飞乌鲁木齐市,再乘火车去往各省。阿里干部们说话,不由自主地带有新疆人的鼻音;阿里的市场也沿用起新疆所习惯的“公斤”制。例如,目前狮镇市场上(从新疆运来的)猪肉、羊肉已卖到二十几元钱一公斤了。而新疆人所卖羊肉,往往曾取材于本地:每年九月前后,草场将要黄萎、羊子正是最肥的时节(阿里羊子最肥不过四、五十斤重),新疆人便以较低价格大批收购活羊,边放牧边赶路,走上月余回到家乡。经过一冬的收圈料养,春季里羊子体重可较前增长三倍,重达百四、五十斤。待把其中的一部分返销阿里,当然就有钱可赚。
以往阿里干部吃肉多靠去本地牧区收购,约十元钱一只羊,只在年节采办年货时从新疆成批运来肉类副食。但八十年代以来,全藏范围内取消了农牧区税收派购任务,牲畜私有私养,加之商品经济来势迅猛,有关管理部门措手不及,吃肉率先就成了问题——这是当今狮镇一个小插曲。
新疆维族商人们依据天时地利的优势,生意做得好;能干的康巴人当然不甘示弱,也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语言相通,了解农牧民需求,不怕吃苦,不嫌麻烦,生意做得活:开着装满货物的东风大车,在阿里高原上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流动推销兜售。农牧民们向无讨价还价习惯,加之送货上门,购买能力仍然可观。
阿里虽有边境贸易传统,但多为以物易物小额贸易。当地百姓中少有职业商人,只在普兰有坐地商户,狮镇商人接领取营业执照者为六百余人,基本为外来经商者。
文化应当是在故乡风景中生长的。现代类型的狮镇格局、建设风格及生活方式则是引入的。我对于熟悉的藏北那曲镇的评论尚且是“大草原的异己风格”:大自然的异己分子,违心之作,存在得没有道理。狮泉河镇除上述诸种唐突荒诞感外,还远不及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那曲镇尚有一些历史,有寺庙,有居民,有牧场。狮镇则既无历史,也无寺庙,因为干燥的砂碛土地难以生长牧草,农牧民皆无。该镇的存在及其一应风光均属人造。
所以有些西藏之外的旅游者不能够喜欢狮镇也在情理之中,他们感到它像是从别处撕下来硬贴在此处的粘贴画,一切都不合谐,别扭,无根基……诸如此类。
人生之缘各有分定,不能强求他人爱你所爱。这个荒原上突兀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