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楼-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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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把车开出去。绕过一个街口,我突然听到在一家废弃的商店里有人在哭喊。我停住,跳下车想里走去。
有两个不穿防护衣的大汉在地上压住了一个穿防护衣的人。这人听声音是个女人。
我拔出枪,说:“住手!”
一个大汉抬起头,喝喝地干笑了几声,道:“是个乌鸦啊,没你的事,快走开吧。哥们没几天活头了,你就让哥们乐一乐。”
我看着地上那个人。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在这种时候,她头上还有戴着首饰。我把枪扬了扬,说:“快走开。你既然知道没多久可以活了,就更不应该害人。”
他从腰上拔出了一把刀,冷笑道:“臭乌鸦还会说大道理。要是信你这一套,老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了。让开,你要有种的话就朝老子身上开枪。”
我拉下保险。如果前几个月,我会毫不犹豫地开枪了,但此时我却没有。我犹豫了,他却猛地把刀掷了过来,我一闪,刀擦着我的手臂飞过,扎在身后的墙上。
我开枪了。他的身体跳了跳,姿势十分优美地倒了下来,血像一条小蛇,流在地上。
另一个也跳起来。他的眼神却没那么狂妄,带着乞怜和忧郁。我扬了扬枪,说:“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那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毫无用处地掩着已经破损的防护衣,在那人身上踢打着,一边哭叫:“快开枪,杀了他!杀了他!”
我拉开她,对那男子说:“你快走,真要我开枪么?”
他转身跑了。那女人开始踢打我,说:“你为什么放了他?你知道我爸以前是省长么?”我推开她,说:“小姐,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你已没有资格穿它了。”
她哭喊道:“我没资格,你有资格么?”
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刀,划破了我的防护衣。我的手臂上,有条血痕。尽管这点上根本无关紧要,然而我知道成千上万个病毒已经涌入了伤口。我开始脱下防护衣,说:“是,你说得对。”
她几乎吓傻了。我脱下防护衣,只觉得轻松了不少,说:“快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
回到住处,我没有再进房里。现在,里面那种严格的消毒设施对我已毫无意义。由于是从伤口进入,感染速度很快,我的伤口附近已经有些坚硬了。我和衣躺在地上,看着星空。
许久没有见过星空了,闪烁的繁星那么美丽。从远古以来,它们就存在着,也许,也有星球上有过生命,也曾有过种种悲欢离合吧。
我也有点像苦笑。也只有这时,我才能看一眼星空。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在沧海中,一粒粟米与须弥山都没什么不同,而在无垠的宇宙里,沧海又算什么?夜郎自大。哈哈,夜郎不大,但汉就有权力取笑别人么?
我睡在温暖的灰中。那些灰,仿佛也还有着生命,在空气中浮动,落下,像大片的萤火。
月光温柔,她的眼波也似流动。然而我没有做梦。
安检员来的时候,我还没醒,并不知道。他给我留下一大包食物,足够我吃两个月了。
每天,我仍然四出收集石像,把他们烧掉。生命总是不同的。然而我已经决心,绝不烧掉她。
我已经无法移动。那病毒已经大规模代谢,使得我的身体迅速石化。尽管我的眼睛还保留着视觉,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全身彻底石化,还能不能看到?
如果我强行移动,是可以移动的。在石化的皮肤下,肌肉还保持了一定的活力与弹性,足以移动身体。但如此一来,势必要造成皮肤龟裂。当然,这并不疼痛,尽管会惨不忍睹,但神经末梢早已经石化,无法传送痛觉了。不,还是能传送痛觉的,但那可能要很久很久,一年,两年,或者,一百、一千年之久吧。
我不想让我的身体千疮百孔,我只是努力而又小心地挪动我的双脚,努力把我的身体向前移动,每一天能移动多少?一微米?一纳米?这一米多的距离对我来说,恍若天涯,然而在一千年,抑或两千年后,我会揽住她的腰,我的嘴唇也会接触到她的嘴唇的。
我静静地等候。
“同学们,”教授在台上说,“你们大约也在前几节课上读到过,六千年前是人类文明的萌芽时期。以前一直认为这个时期人类的文明还是很初级的,可能只会用火,但最近发掘出来的两个雕塑可能会颠覆我们所有的陈旧观念。”
他拉开了讲台前一块白布,两个雕塑出现在学生们面前。
“你们也看到了,这两个雕塑栩栩如生,尽管有过于写实的毛病,表情的刻画也有点错误,这男子过于炽烈而女子过于冷漠,但大家可以看到,人体的比例掌握得相当好,几乎可以写生用。”
他开了句玩笑后,说:“艺术上的问题不是我们要研究的,这堂课我要讲的是当时的工艺水平。以前我们认为当时不可能产生铁器,但有一点可能证明我们错了,因为没有铁器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请看,”他从讲台上拿起一张纸,放在两个人像的脸之间,道:“请注意,他们嘴唇间的距离,大约只有两毫米!”
吸血鬼故事
他在桥上站了很久。
很久了,桥已被政府用水泥封了起来,桥头竖了块石碑,写着这座桥的始建时期。一百多年了。他有点好笑。二十年前他记忆中的这座桥还和新的差不了多少,如今却已经千疮百孔,几乎不成样子了。
疯狂已经过去了,而在疯狂中那种特有的安详和无所事事也过去了。他看着桥的那一头。依然和以前一样,那一头有一根电线杆,上面有个大喇叭,不同的是以前电线杆是涂上柏油的木头,而现在却是水泥的。而喇叭里那里发出的多半是语录歌,而现在是两个人在插科打诨地唱越剧。
什么都变了。他想。不变的只有自己吧。
他在桥上站了很久。
他在桥上站了很久。
头顶,一颗彗星如一柄长剑,孤悬于天。其实,它更象一把扫帚,不过他喜欢它象把剑。至少,那要好听一些。
彗星把本来该很明亮的满月也逼得惨白了,带着一股桀骜不逊,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众生。
一个少女搀着一个老头走过来。那老头走到桥下,叹了口气,道:“扫帚星来了,又要起刀兵了。”那少女看了他一眼,轻轻道:“不要乱说话。”
他们走了。他看着这老少两人,心底却掠过一阵寒意。
谁知道他站在桥上要做什么?对于人们而言,出现一颗扫帚星不过是嘴边多了个话题。在这个夏天,地震的消息象杀之不绝的蚊子,总往人耳朵里钻,即使你不愿意。对地震和炎热的恐慌使得人们每天都在外面躲来躲去,他记得他已经随大人往田里躲了三次了,每次都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人在街上大叫:“震了!震了!”于是人人都觉得象站在船甲板上一样,哭喊着从各个房间里奔跑出来,提着早准备好的大包小包,如末日即将来临。千里外那个被震成一片瓦砾的城市使每个人都有如惊弓之鸟。
他却总是没心没肺地想:怎么不真的地震?
他倒有点希望真的来一次大大的地震,好让他这个黑五类份子和别人一样。总之,在逃往田里时,平时趾高气扬的街道革委会主任也吓得眼泪鼻涕直流,不见得有多少革命乐观主义。每个人都声音颤抖地描绘着那个被地震破坏了的城市,仿佛他们曾亲眼目睹。而天边亮起来时,又几乎有点失望地看到每一座建筑还在原地,于是趾高气扬的还是趾高气扬,卑微的还是卑微。
今天,会是谁来叫那一声?他对这并不很关心,他只想见一个人。
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住在桥的那一头。
据说她是个“破鞋”,那些隔壁的老太太总是很神秘地说着她的轶事,象隔上半个月她会带一个不同的男人回家,而平常她很少出来。
“总是穿得来白塌塌,带孝啊。”她们说。
带不带男人回家和他无关,他只关心她是不是穿破鞋的。他虽然只是个狗崽子,可鞋子从没穿过破的。如果一个女人常穿着破鞋,对于他来说,那是件新鲜事,比最高指示出来了也没什么不同。
他常站在桥上,装着看风景。这种风景在二十年后名声大振,碧瓦粉墙,小桥流水,而在今天却被人熟视无睹。因此当他看风景时,那些根正苗红的红五类们总是斜着眼看他,有几次把他摁倒在地一顿打。每一次被打后他回家让祖母心疼地唠叨半天,补好衣服又来到桥上,于是别人也懒得再去打他了。
黄昏。吃完了饭,人们都在准备晚上的逃难。这几乎成为每天的惯例,如果哪一天不逃一回,反倒空落落地不那么实在了。可能逃得太多,都麻木了吧,那一次扶老携幼的狂奔,几乎是一点寄托。可也奇怪,认为地震来临,在房中很不安全,可平常却只躲在房里,即使天热得要命。
他等了很久,那个女人没有出来。这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好象他知道这女子该出来,却没有遇上。
天上,月亮大得怕人,金黄色的,中秋也没这么大吧。圆圆的挂着,里面明明暗暗,依稀有点图案。有人说是兔子,有人说是桂树,也有人说是蟾蜍,可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点黑斑而已。可能,那也确实如此。现实也许没有幻想那么美丽动人,可毕竟是现实。
她应该出来。他想着,走下了桥。桥的那一头。
第一次看到她,还是几年前。那时他挤在桥头的人群中,听着有线广播里传出的中央又揪出了多少个反革命集团的好消息,而大人们摇着蒲扇,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诸如江猪有如船只一般大,某地雷劈死了一个扒灰老一类。他总是听着这些他半懂不懂的话,想象着他们说的那种情景。
这时她出现了。
在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心中,“美”只是女人的胴体,衣服绝对谈不上什么美与不美,因为所有的衣服都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蓝布衣服黑裤子。如果看下半身的话,根本无法看出一个人是男是女。
然而,她给他心中带来的不仅是一次震撼,而是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他记得广播里说过标准装是布拉吉一类的话,但没有说布拉吉可以是白色的。当她出现在桥头,人们的话语都已经停止了,他看到几个男人由于刚才说得性起,连嘴也忘了闭。口水正从他们嘴角滴出来。女人们眼角带着不屑,有意不去看她,然而却趁别人不注意,带着点鄙夷又带着点艳羡瞟她一眼,马上又转过头去。
她没有看别人,一步步走过桥。在男人和女人的目光交织成的罗网中,她好象走在荒无人迹的沙漠里。他有点兴奋地发现,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还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别人身上。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只是因为他还不是一个大人么?
在人群中,他偷偷地笑。然而,突如其来的却是一种仿佛站在旷野上的寂寞。他既害怕又兴奋,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女子朝他笑了笑。
那些房子是陈旧的木头房,外面是一扇扇可以取下来的门板。听说很久以前这桥两边都是余庆堂卜家的产业,后来败了,店面一间间地卖出去,现在只成了人们的住宅。白天,由于天热,门板总卸下来搁在门槛上,可以午睡。当然,她这里,从不曾卸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