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第六部帝国烽烟-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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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何其迂阔也!”赵高痛彻心脾,“那时只怕是千夫所指,国人唾骂。普天之下,谁会认丞相作忠臣,谁会认丞相为国士?”
“中车府令明言!意欲老夫如何?”突然地,李斯辞色强硬了。
“先发制人。”赵高淡淡四个字。
“请道其详。”
“改定遗诏,拥立少皇子胡亥为帝。”
“胡,胡亥?做,二世皇帝?”李斯惊得张口结舌了。
“丞相唯知扶苏,不知胡亥也。”赵高正色道,“虽然,少皇子胡亥曾被皇室选定与丞相幼女婚配。然在下明白,丞相很是淡漠。根本因由,在于丞相之公主儿媳们对胡亥多有微词,而丞相信以为真也。在下就实而论,少皇子胡亥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拙于口,尽礼敬士;始皇帝之诸子,未有及胡亥者也。胡亥,可以为嗣,可以继位。恳请丞相定之,以安大秦天下也……”猛然,赵高再次扑拜于地,连连叩首。
“你敢反位拥立!”李斯霍然起身,“老夫何定?老夫只奉遗诏!”
“安可危也,危可安也。丞相安危不定,何以成贵圣?”
“老夫贵为圣人?赵高宁非痴人说梦哉!”李斯喟然一叹,继而不无凄凉地长笑一阵,泪水不期然弥漫了满脸,“李斯者,上蔡闾巷之布衣也!幸入秦国,总领秦政,封为通侯,子孙皆尊位厚禄,人臣极致,李斯宁负大秦,宁负始皇帝哉!足下勿复言,否则,老夫得罪也!”
“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赵高并没有停止,相反地却更是殷切了,“天地荣枯,此必然之效也,丞相何见之晚也!”
“赵高,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也!”李斯痛楚地一叹,“古往今来,变更储君者无不是邦国危难,宗庙不血食。李斯非乱命之臣,此等主张安足为谋!”
“丞相差矣!”赵高也是同样地痛心疾首,说的话却是全然相反,“目下情势清楚不过:胡亥为君,必听丞相之策;如此丞相可长有封侯而世世称孤,享乔松之寿而具孔墨之智。舍此不从,则祸及子孙,宁不寒心哉!谚云,善者因祸为福。丞相,何以处焉?”
“嗟乎!”李斯仰天而叹老泪纵横,“独遭乱世,既不能死,老夫认命哉!”
“丞相明断!……”赵高一声哽咽,扑拜于地。
……
天将破晓,李斯才走出了符玺事所的谷口。
手扶长剑踽踽独行,李斯不知不觉地又登上了那座望夷台。山雾弥漫,曙色迷离,身边飞动着怪异的五光十色的流云,李斯恍若飘进了迷幻重重的九天之上。今日与赵高密会竟夜,结局既在期望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李斯所期望者,赵高之臣服也。毕竟,赵高数十年宫廷生涯,资望既深,功劳既大,与闻机密又太多,若欲安定始皇帝身后大局并攀登功业顶峰,没有此人协力,任何事都将是棘手的。这一期望实现得很是顺利,赵高从一开始便做出了只有对皇帝才具有的忠顺与臣服,其种种谦卑,都使李斯很有一种获得敌手敬畏之后的深切满足。然则,李斯没有料到,赵高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以最后提出的拥立胡亥为二世皇帝为条件的。始皇帝二十余子,李斯与几位重臣也不是没有在心目中排列过二世人选,尤其在扶苏与始皇帝发生政见冲突的时候。但无论如何排列,少皇子胡亥都没有进入过李斯的视界,也没有进入任何大臣的视界。一个历来被皇子公主与皇族大员以及知情重臣们视为不堪正道的懵懂儿,以皇子之身给李斯做女婿,李斯尚且觉得不堪,况乎皇帝?胡亥若果真做了大秦皇帝,天下还有正道么?李斯纵然不拥立扶苏,也当认真遴选一位颇具人望的皇子出来,如何轮得到胡亥这个末流皇子?那一刻,李斯惊愕得张口结舌,根基尽在于此也。纵然赵高极力推崇胡亥,李斯还是怒斥赵高“反位拥立”。然则,便在此时,赵高淡淡漠漠地露出了狰狞的胁迫——舍此不从,祸及子孙!李斯既与赵高一起走进了符玺事所,一起私开了最高机密的皇帝遗诏,便注定将与赵高绑在一起了。
老泪纵横仰天长叹的那一刻,李斯是痛切地后悔了,后悔自己走进符玺事所前,太失算计了。两人同在望夷台时,李斯真切地感到了赵高的臣服,尤其当赵高第一次扑在地上叩首膜拜时,李斯几乎认定赵高已经是自己一个驯服的奴隶,而自己则是赵高的新主人了。那一刻,李斯是欣慰有加的。当赵高主动提出开启遗诏预为谋划时,李斯的评判是:赵高是真心实意地为新主人谋划的,对李斯如同对先帝!此前,李斯自然也在谋划如何能先行开启遗诏。李斯唯一的顾虑是,赵高不认可自己;而只要赵高认可自己,当然最好是臣服于自己,一切不足虑也。为此,李斯在真切感到赵高的臣服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跟赵高走进了那座洞窟。
在满朝大臣中,李斯是以心思缜密而又极具理事之能著称的。事实上,数十年理政处事,李斯也确实没有失误过一次。为此,非但举国赞誉,李斯也是极具自信的。长子李由向父亲求教理事之才,李斯尝言:“理事之要,算在理先。算无遗者,理事之圣也!”李由问,父亲理事自料如何?李斯傲然自许曰:“老夫理事,犹白起将兵,算无纰漏,战无不胜也!”便是如此一个李斯,竟只算计到了赵高自保求主,却没有算计到赵高也有野心,且其野心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要将自己不堪正道的懵懂学生推上帝位!更感痛心者,李斯面对如此不可思议的野心,竟没有了反击之策,而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李斯,执公器而谋私欲,必遭天算也。”
“不。李斯只有功业之心,从无一己私欲!”
一个李斯颇感心虚,一个李斯肃穆坚定,相互究诘,不知所以。以公器公心论之,李斯身为领政首相兼领大巡狩总事大臣,在皇帝猝然病逝之时能启而不启遗诏,能发而不发遗诏,听任赵高将遗诏封存,如此作为,焉能不是私欲使然哉!然则,李斯之所以不假思索地如此处置,果真是要谋求个人出路么?不是,决然不是!那一刻,李斯的第一个闪念便是:若发遗诏于九原而扶苏继位,始皇帝的新文明与法治大政是无法延续下去的,唯其如此,宁可从缓设法;若能与扶苏蒙恬达成国策不变之盟约,再发遗诏不迟也。要说这也是私欲,李斯是决然不服的。毕竟,帝国文明的创制浸透着李斯的心血,李斯可以毫无愧色地说,只有他与始皇帝是帝国新文明的创制轴心!任何人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轻忽帝国文明是否改变,唯独李斯不能。这是李斯内心最深处的戒备,也是李斯对扶苏蒙恬的最忌惮处。虽然,李斯也有权位后路之虑,然那种丝缕轻飘的念头,远非维护帝国新文明的理念那般具有坚实根基。毕竟,李斯已经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对青史评判与功业维护的信念,已经远远超过了维持个人官爵的顾忌。
在符玺事所第一眼看见始皇帝残诏,李斯的功业雄心便骤然勃勃燃烧了起来。他看到的前景是: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拟出正式的皇帝遗诏,另行拥立新帝,坚实地维护帝国新文明!甚或,在新帝时期,他完全可以登上周公摄政一般的功业最巅峰!果真如此,李斯将不负始皇帝一生对自己的决然倚重,为大秦河山奠定更为坚实的根基,使帝国文明大道成为华夏历史上永远矗立不倒的巍巍绝壁。那一刻,李斯被这勃勃燃烧的雄心激发了感动了,面对血迹斑斑的残诏,念及始皇帝在将要登上功业最巅峰时撒手归去,不禁痛彻心脾了……如此一个李斯,责难他有私欲,公平么?
是的,从此看去,可能不公平。另一个李斯开口了,然则,赵高胁迫之下,你李斯居然承诺共谋,这不是私欲么?明知胡亥为帝,无异于将帝国新文明拖入未知的风浪之中,你李斯为何不抗争?你没有权力么?你没有国望么?你没有兵力么?你没有才具么?你事权俱有,可是,你还是答应了赵高。这不是私欲么?若是商君在世,若是王翦王贲在世,会是这样么?如此看去,要说你李斯没有私欲,公平么?青史悠悠,千古之下,李斯难辞其咎也……
且慢!肃穆坚定的李斯愤然了。此时,老夫若不权宜允诺,焉知赵高不会举发李斯威逼私启遗诏之罪?其时,李斯将立即陷入一场巨大的纷争漩涡;而赵高,则完全可能倒向扶苏一边,交出遗诏,发出遗诏,使扶苏为帝;果然扶苏为帝,蒙恬为相,李斯能从私启遗诏的大罪中解脱么?显然不能。更有甚者,扶苏蒙恬当国,必然地要矫正帝国大政,必然地要为始皇帝的铁血反复辟开脱,以李斯为替罪牺牲品,而使“暴秦”之名得以澄清。那时,李斯获罪可以不论,然帝国文明变形,也能不论么?不能!老夫活着,老夫领政,尚且能与胡亥赵高周旋,除去赵高而将胡亥变为虚位之帝,亦未可知也。也就是说,只要老夫矗在庙堂,帝国文明便不可能变形!若非如此,老夫何能心头滴血而隐忍不发?春秋之程婴救孤,公孙杵臼问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今李斯不死,畏死乎?非也,隐忍而救帝国文明也!这是私欲么?
“如此,公以赵高胡亥为政敌耶?”心虚的李斯低声问。
“然也!”肃穆的李斯果决明晰。
“公将设策,以除奸佞乎?”
“自当如此,否则国无宁日。”
“果能如此,世无老夫之李斯也!”
“谓予不信,请君拭目以待。”
朝阳升起在苍翠的群峰时,李斯的目光重新明亮了,李斯的自信重新回来了。大步走下望夷台,李斯登上轺车直奔姚贾的秘密庭院。
四、眩晕的胡亥在甘泉宫山林不知所以
赵高匆匆走进阴山宫时,胡亥正在亭下与几个侍女做坊间博戏。
侍女们全然像坊间婢女一样,偎伏在胡亥的腿上肩上,兴致勃勃地看着一个扮成贵胄公子的中年侍女与少皇子杀枭,惊呼着笑叫着喧嚷一片①。赵高远远望了一眼,立即下令几个内侍武士守在了寝宫入口,不许任何人进来。片刻部署妥当,赵高大步过来厉声呵斥道:“此乃皇帝寝宫!不是坊间市井!”侍女们闻声大惊,倏地站起正要散去,却见一排执法内侍已经从林下森森然逼了过来。赵高一挥手下令:“尔等诱使皇子博戏,一体拿下,全数囚禁饿毙!”侍女们个个面色青白,纷纷盯住了亭下枯坐的胡亥。胡亥却低头不语。侍女们顿时颓然倒在了草地上,没有一个人向赵高求告,一个个默默地被执法内侍们架走了。
“老师,这,这……”胡亥终于站了起来,终于走了过来。
“公子随我来。”赵高径自走进了寝宫东偏殿。
胡亥惶恐不安地跟了进来,低着头一句话不说。赵高却一脸急迫道:“公子何其荒诞不经也!目下虽未发丧,可几个要害重臣谁不知情?更不用说还来了一个姚贾!当此之时,公子竟能做坊间搏戏?传将出去,岂非大祸临头!公子如此不思自制,终将自毁也!”
“老师,我,知错了。”胡亥喃喃垂首,一副少不更事模样。
“公子啊公子,你叫老夫操碎心也!”赵高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老师,胡亥不,不想做皇帝……”
“岂有此理也!”赵高捶胸顿足,“险难之际,岂能功亏一篑哉!”
“做皇帝,太,太难了。”
“老夫业已说服李